七一文学|凡人小记⑦射雕大弯弓|黎世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1-08-09 09:55:48立了冬,弹棉絮的手艺就忙起来了。
“古弹匠,弹棉絮。”四周的人都来请弹匠古吉德。
古吉德住在岭岗上,来请他的人就站在他屋前的石嘴上使劲地喊,声音传得老远。这些声音我喜欢听。听着这些声音,在寒冷呼啸的北风里,仿佛身体就要暖和得多。
古吉德在各家各户弹到腊月三十,这时家家户户都忙着收拾屋里屋外,准备辞旧迎新了。古吉德便收起大弓、木锤、磨盘、牵纱杆、牵纱篾,也准备歇业了,住在沟下方的工人却把他扭住:
“正月初八,我家女子放人户。”
那时,工人是有钱和体面的象征,我看见公社的书记见了工人,都要笑呵呵地递烟打招呼呢。
“好!给你弹。不过,腊月三十天就给你弹棉絮,不是看你有钱,不是看你面子大,而是愿意为一桩姻缘牵好线。”弹匠说。
“那是,那是!”工人笑呵呵地弯腰鞠躬,帮弹匠扛起大弓。
在一年的最后一天,本应在自家准备迎接新年的,吉弹匠却去了工人家,给工人的女子弹嫁妆。在工人家的地坝里围满了人,许多人都来看热闹,我们细娃也不例外。
我们放了寒假,滚铁环、打陀螺、打狗腿、扇烟盒、斗鸡,尽管玩得很快乐,却总感觉差了点啥意思。能够看看弹棉絮,也是挺新鲜的,也算没有辜负美好的假期。
清棉,钩棉,弹棉,压棉,牵纱,揉棉……弹棉絮的工序多,费时耗力,且婚期临近、时间紧迫,古吉德怠慢不得,一到工人家,就动了起来。
“弹匠,吃茶!”工人给弹匠端来一大碗醪糟鸡蛋。
“弹棉花!”弹匠嚷着,没接醪糟鸡蛋,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棉花里,双手交交错错、扒扒拨拨,快快地一一除去棉籽和杂屑,对紧结成团的,在满布铁钉的铲头上抓松撕软,然后,迅速地铺展在宽大的案板上,一层一层地铺平铺均,便闪身跳开,双手抱拢,端端地取出大木弓。我见弓长五尺有余,粗如木柱,油黑锃亮,光滑温润;牛筋绷弦,弦线粗壮,锃锃晶亮,凛冽光芒。
“肯定要比黄忠的宝雕大弯弓霸气,一定不比成吉思汗的射雕大弯弓弱小。”我在连环画上见过古代战将的大弓,暗作对比,觉得弹匠的大弓一点也不差。“如果射出一根箭,肯定能射落盘旋在院子上头的老鹰啰!”
弹匠脱去厚厚的棉衣,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将大弓悬吊在一根三尺长的细竹上,细竹由一条软布缚在后腰上。然后,理理衣领,揉揉手掌,挽起袖管,猛喝一口水,取出木锤,左手扶弓,右手挥锤,锤击弦线。
他左手摇摇晃晃摆摆荡荡,右手挥挥舞舞起起落落,一浪一浪的声波拨弹而出,如薄薄的石片在结冰的水面打水漂,嘘嘘呲呲,轻轻盈盈;像大风吹掠垭口的电线,叮叮咣咣,弦弦透骨;似六月山沟的洪水,奔腾汹涌,咆哮怒吼;恰大鼓重敲猛击,铿铿锵锵,杀机四伏……
弹匠围绕案板,时而移步,时而停留,时而侧倾,时而挺立……棉花纷纷扬扬,丝丝缕缕,飘飘飞絮。他的头发上、眉毛上、胡须上,他的肩头上、衣服上、鞋面上……落满细细白雪。他满面红光,青筋鼓胀,汗沾额头,热气蒸腾,兴致高昂地唱:
弹棉花哟弹棉花
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
旧棉花哟弹成新棉花
弹成新棉花哟——
姑娘好出嫁
在鼓噪喧嚣之中,在飘絮飞扬之中,在高亢歌声之中,在众人拍掌赞叹之中,我感到了展翅欲飞的蝴蝶,在稻花芬芳的田间,扑扑闪闪,翩翩然然;我感到了冬日温暖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普照,盈盈满满,清清亮亮。同时,也感慨滚铁环、打陀螺、打狗腿、扇烟盒、斗鸡,哪有这样多姿多彩呀……
弹匠在蓬蓬松松、雪雪白白的棉花上轻轻地摩了摩、闻了闻,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便放下大弓,搬出牵纱篾,牵织纱线了——在棉絮的两面用纱线织成网状,固定棉絮。一般棉絮所用纱线为白色,而用作嫁妆的棉絮,以红绿两色为好,表示吉利。
弹匠搬出四条整齐布满篾钉的牵纱篾,在地坝里围合一个长方形——长方形的长和宽就是棉絮的长和宽。
“工人,宽点吧?可盖好多个儿孙!”弹匠问工人。
“好嘞!”工人笑呵呵地应。
“好嘞!”弹匠笑呵呵地答。
固定好牵纱篾,弹匠便持拿牵纱杆,杆尖牵出纱线,在牵纱篾的对方纵横往返,在篾钉上构织线网。
弹匠一手执红线,一手执绿线,左手右手,摇摇摆摆,比比划划;左脚右脚,挪挪移移,忽忽闪闪;身形姿态,轻轻盈盈,展翅欲飞,仿佛就是武功高手踩着易经八八六十四卦象方位,精妙地施展着“凌波微步”的轻功身法。
“这线,好柔好绵!”
“这网,好细好密!”
…………
在阵阵拍手叫好的喝彩声中,红线绿线,花花绿绿,丝丝缕缕,交替网织,一根根彩线,仿佛织起了一世美好姻缘。
那个快做新娘的女子,经不住对未来憧憬的诱惑,偷偷地来到人群外,踮起脚尖一脸羞红地偷偷张望,却看不见人群里正在赶制的嫁妆,便轻轻地跳起来,衣袂闪动,长发飘扬。忽地被人发现了,有人嚷嚷:“新姑娘,花棉帐;新姑娘,吃喜糖……”女子赶紧双手捂脸,在哄然的笑声中,趔趄着慌乱地逃走了……
不知不觉,暮霭升起,天快黑了。近处远处次第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是各家各户在送灶神上天,七日后,又接灶神回来了,祈愿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呢。
弹匠这时拿着锅盖大小的木磨盘,在棉絮上一点一点地来回磨压,轻轻柔柔,柔中带刚,磨压得平平的,磨压得实实的,磨压得黏黏的,让棉絮既柔软又筋道,既温暖又贴实,实在地抚慰姻缘的温馨,严实地掩盖人生的风寒。
“古吉德!回来了。”弹匠的婆娘站在西边的岭岗上催他回去接灶了,脆生生的喊声传过沟,仿佛就响在头顶。
“要得!就回来。”弹匠瓮声瓮气地答,却还耐心地磨压。
“弹匠!有请!”工人见弹匠如此尽心,赶紧泡了一杯茶,双手递上,笑呵呵地说,“这是好茶呢!我自己还舍不得泡呢!”
“茶,我喜欢!”弹匠赶紧腾出一只手,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含留在嘴,细细地品,慢慢地吞,连喊:“好茶!好茶!”
工人又拿出一小包茶叶,送给弹匠,“回去再泡吧。”并嘱咐,“晚上莫多喝,喝多睡不着哟。”
但弹匠忍不住还要喝,一口一口地呷,一次一次地品。到了晚上,到了深夜,弹匠脑里果真很兴奋,怎么也睡不着。
这时,天气开始暖和了,弹棉花的淡季要到了,他便起床取出大弓、木锤、磨盘、牵纱杆、牵纱篾,一一擦拭,擦净擦亮,在幽暗的光线下晶莹发光。然后,整齐地摆放一边,准备冬天到了又弹棉花。
冬天又到了,婆娘说:“给我们弹一床吧。”
弹匠想起给别人弹了无数的棉絮,还没有给自己弹呢,“等开了春,活路淡下来,给我们弹一床。”
但,刚刚开了春,婆娘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在医院里睡了一个月后,拉着弹匠的手,慢慢地死去了。
在埋葬婆娘前,弹匠要给她弹一条新棉絮。
这天正是惊蛰,响雷滚动,惊扰着沉睡了一冬的大地。
弹匠取出工人送的那小包茶叶,剪断缠绕一圈一圈的麻线,解开包裹在外面的层层塑料纸,解开包裹在里面的层层牛皮纸,茶叶浓郁的芳香袅绕而来。
“真是好茶!”弹匠嘟哝着,把茶水泡得浓浓的醇醇的,一口一口地喝,一口一口地品。
弹匠喝着茶水,抚起大弓,挥动木锤,不停地弹,一浪一浪的声波,如石片漂掠结冰的水面,如大风吹掠垭口的电线,如洪水轰轰地奔涌,如大鼓隆隆地敲响……
他一边弹,一边唱:
弹棉花哟弹棉花
半斤棉花哟弹成八两八
旧棉花哟弹成新棉花
弹成新棉花哟——
姑娘好出嫁
那个春天的晚上,我一夜未眠,听见弹匠弹了一夜,唱了一夜,唱声和弹声交织缠绕,呜咽凄然,如泣如诉,嘶嘶哑哑,不绝于耳,穿透隆隆的雷声,传遍层层的山野……
编辑:熊冬梅 全丽 唐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