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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乡村画册的秋天表达|宋扬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0-26 10:22:11

新翻过的麦田,浮土随秋雨流淌。雨停,细土下沉成一张光滑、柔软、褐黄的熟宣。土坷垃裸呈着凸出纸面,这张熟宣又有了生宣坚硬的质地和生宣也不具备的立体视感。

风从山那边呜呜吹过来。树被风俘获,风佝偻或挺拔的身体比风声更先到达——梁上,那一排排麻柳、桉树、老榆树在风中打了个哆嗦,老农一样抖了抖一身尘土,叶片似土,又簌簌如雨。树们朝我这个方向做多米诺骨牌式倒伏,由远及近,风过,它们又次第弹起,咬紧了牙,鼓起了腮帮,等待下一次风来。这让人想起大风雪中的归人对家的渴望。

蜘蛛在两棵橘树间惊险穿梭。这个“高空王子”没有秀绝技的潇洒,为的只是一口活命之食。还有何物能类比几乎肉眼不可见的蛛丝的细?蛛丝在风中,上下摇,左右甩。树不算高,按比例折算,蛛丝之下也是万丈深渊。为获取一只可以让自己果腹的蚊子、飞蛾,蜘蛛只能在两棵树间来回奔跑,每次奔跑都是一次对食物与生存的渴望。想起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无论生存给予蜘蛛和我们人类多大压力,那根维系生命的丝弦,总得不停织下去,不断弹下去。

曾坚硬无比的晒坝废弃了,柔弱泥土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爬进来,很快就轻慢了对水泥石头的敬畏。半干枯的苦蒿、刺槐、矮桐满晒坝都是了。夏间还鲜腴肥嫩的地耳收缩变褶,烘干的海苔般憔悴匍匐——它们蜷曲了形体,像被命运风干的老人一样,它们的意蕴和灵魂就快随岁月消失得无影无踪。秋,很容易让田野上的任何一个物种呈现出生命的暮态。时光不厚此薄彼,万物都逃不出它编织的牢。

鸟儿懂得珍惜一年中这最后的撒欢儿机会。空山不见鸟,但闻鸟语声。麻雀、画眉、斑鸠在密林中“叽叽叽叽”“叽戛戛戛”“叽啾啾啾”地叫。鸟声夹杂它们从一棵树扑腾到另一棵树的“呼刷啦啦”。鸟们用翅膀扇起气流,气流四下里窜,树叶也开始哗啦啦响。秋天的树叶是鸟儿最后的庇护伞。很快,晚秋的风将对树叶做无差别攻击,将徒留一树枝丫空落落支愣于树干。吹过竹林的风还是吹过从前那阵。倒下,或者新生,竹都试图保卫一座瓦房的永恒。土坯的墙已荡然无存,从房顶拆下的瓦片堆在竹下,翅膀折却飞翔的力量。也许,瓦的主人曾许下让瓦重新站上屋顶的诺言,但这些年,村庄清一色的钢筋混凝土楼房,瓦早已英雄无用武之地。竹林旁,几棵橘树挺出饱满的果子。果子想不明白,那些年的孩子,多么猴急地觊觎青涩的自己!如今,孩子长大了,他们去了哪里?

一群麻雀在电线上呆立。站得久了,飞起两三只,彼此交换一下位置,继续静立,多像村口小茶馆里那几个呆呆抽旱烟的老人。在整个冬藏、春种、夏耘、秋收的过程中,麻雀们以游击战、运动战,偷偷从田野搬走了足够多的口粮,面对秋收后略显荒芜的田野,它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况且,田野上的一切,它们门儿清——稻田里割过的稻茬儿又长出了新叶儿,又冒出了一串串具体而微的稻穗儿了;花生地里,一场稍大的秋雨就会让落花生们露出胖乎乎的、带芽儿的脑袋瓜……它们似乎确信:这片田野中的一切从来都不曾也不会真正消失,就像相信,刮过田野远去的秋风与春天撞个满怀后,一定会含羞而归。

树林不再深如密不透风的海,桉树、白杨、青冈、苦蒿的颜色正不紧不慢往苍黄里变。各种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乔木不甘就此退出四季轮转的舞台——它们龇着咧着的枝丫似怪兽的老牙,还不想收回去。胆小的人在密林入口依然只能望而却步,冬蛰前,谁也无法确认还有没有蛇出没。它们的花衣让人恐惑,它们蠕动的腰身让人头皮发麻。人与蛇有着分属各自的时间和领地。密林边缘,杠板归挺着紫红的浆果,一粒一粒蒜瓣形的小球攒在一起。杠板归的叶才是精华,民间医生将其捣烂,敷伤口,可祛蛇毒。自然万物如是相生相克,有让人胆战心惊的毒蛇,也有对付蛇毒的野草,各物种间总趋于一种微妙的平衡。可是,谁又愿意带着杠板归深入密林做一次虽看似有惊无险却依然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

不懂航拍而渴慕俯瞰田野者,不妨往山顶走。回望山下,阡陌纵横,成“井”字,成“田”字。几块不规则的土的田埂,又可能组成一个“Y”字或“Z”字。图案随观察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看啥像啥。再仔细看,又啥也不像了。大地这本田野画册的图案与线条多变、立体、丰富着哩。

番薯藤举着红粉粉的花,吹喇叭一样骄傲,恨不得把主人的勤劳播给整个村庄听。和番薯套种的玉米秆一砍,贴地而长很少被阳光眷顾的番薯藤翻身农奴得解放,独享了阳光、雨露和养分。秋风催熟了田野,风一捎,番薯藤蔓上的喇叭可着劲儿吹奏开来。克莱德曼《秋日的私语》太过素淡清雅,喇叭是铮鸣鼓角,是奋进颂歌,藤蔓下,一个个番薯得令似的发了狠,正憋着劲儿往地底下钻,往胖往大长着!

与人类大家庭先合后分的基本模式相反,原本分窝栽种单门独户的南瓜藤,很快变成了一家人。你在我身边借道,我从你身上跨越。那些叶呢,你荫蔽过我藤上结下的瓜,我庇护过你蔓上长出的崽。到最后,盘根错节,枝枝叶叶,已分不清谁是谁的孩子。瓜们全金灿灿、亮耀耀的,从日渐枯黄的叶下露出头来,露出脸来,它们都是大地母亲和整个南瓜家族共同奉献给人间的丰硕果实、健壮孩子。南瓜的世界,是不是人类向往的大同社会“天下为公”的最佳范本?

蝴蝶拼命扇动翅膀,却永远飞不到天空中铁翅膀的高度。蝴蝶也不屑那轰轰的声音——那些傲慢的家伙并不懂季节已秋而低飞三米以一窥秋野之美。秋风起了,冬天还会远吗?蝴蝶似乎感知冬的脚步正慢慢走近,它们有些惶惑,最后的舞步有些凌乱。天空昏沉沉的,舞台背景暗下来,属于蝴蝶的明艳的春和丰茂的夏已然过去。时光抛下一张巨网,铺天盖地罩下来,没有谁能逃脱它的追捕。

鸭子好像既没有冬来年关近,他们将沦为桌上美食的远虑,也没有秋风乍起吹冷一池塘水的近忧,它们照样在水中追逐鱼虾,寻找螺蛳。人说知足常乐,或许,鸭们简单快乐地过完一生,无忧无虑。

虞美人美艳妖冶得与秋的天空、秋的土地格格不入,更适合它们的应该是绚烂的春和盛大的夏。白日菊红得耀眼,它们黄色的花蕊向外一轮一轮延展,仿佛戴着一个个小小的皇冠。阴而微冷的秋,正是白日菊怒放的时候。秋风中,白日菊开得泼泼洒洒,虽也有鲜艳的色彩,却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秋之虞美人那般的违和感。白居易写《咏菊》诗——“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莫不正是在赞美和百日菊一样的菊们在秋的萧索中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留存了一点点春和夏才有的亮丽、水性、活跃和希望?

钻叶紫菀在春来时“爱惜芳心不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它们更愿意学白日菊,到秋才一泄春光。它们的花朵上蓬蓬生出一球白絮,蒲公英的灯笼一样团着,笼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为了那个浪迹天涯的梦,它们已把秋风等了好久,好久。

虞美人、白日菊、钻叶紫菀嫩嫩的花蕊上,蜜蜂、蚂蚁在拼命采撷,吮吸,为过冬做最后的储备。天地呵护万物如慈祥的母亲,她懂得把足够的时间给予每个即将越冬的生命——春华秋实,卑微如蝼蚁,也有在秋天收获的权利。

冷峻,萧然,苍黄,留白的想象,是秋。舞蹈,奔跑,开放,生命于无声处喧腾,也是秋。乡村画册的秋天表达就是如此深沉而丰富……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

编辑: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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