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心中有朵云彩

山村最多的是云，变化最大的是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看云，与云有一种默契，它伴随着我一生的目光、一生的行走。

少时我常与云对话，长大后常盯着云发呆。科学替代了童话，经历遮掩了童心。早年看云看出天空的表情、时光的节奏，长大后看云看出人生的道理。看云时，想象力自由飞翔，也生发出许多联想和感慨，自己也变得像云一样悠然闲适，渴望变成一朵云。其实，自己就是一朵云。

一

少时，和小伙伴们放飞村野，割草、拾穗、采茶、砍柴、野炊、游泳，不管累不累，都要玩一玩。坐在山路旁、田埂上、小河边，扯扯地上的草、看看天上的云，蓝蓝的天空、碧绿的田野，清风徐来、清香阵阵，好不快活。走在乡野，挑着柴担，歇一口气时，自然而然地望一眼天上的云；上学路上，常会被一片彩云吸引。最忆躺在青青的草地上，看白云悠悠然飘来飘去、万千变幻：一会儿像兔子追逐，一会儿像小狗奔跑，一会儿又变成老鹰抓小鸡，或鱼鳞片片，或龙蛇起舞，或万马奔腾，有时像裙裾飘飘的仙女，有时像极目远眺的孙悟空，有时像脚踩风火轮的哪吒，有时像山峰，有时像城堡……云似乎不受任何限制，蓬勃而又单纯，无拘无束、自由变化，恰如乡村孩子无忧无虑、自由散漫的野性状态。

云是天空的表情，喜怒哀乐、阴晴冷热，不同的云预示着不同的天气。看云识天气，是乡亲们生产生活中的一项本领，也是我们从小懂得的一种生活常识。高天薄云，天气晴朗；云层低而厚密，预告着要下雨。少时常听母亲说到一些天气谚语，现时应验，觉得很神奇，对自己后来的生活也很有用。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在夏天，母亲常被生产队派去晒谷子。这个时节，常有“短时阵雨”，刚才还烈日高照，转眼就飘来一大片乌云，偶尔还伴有“轰隆隆”的雷声，急雨“噼里啪啦”紧跟射下。晒谷人员飞奔向晒谷场，迅速合拢谷簟，然后盖上塑料薄膜。经过一阵紧张忙碌，大家累得汗水涔涔，却也长舒一口气。“战斗”刚刚结束，却又云开雨歇、骄阳似火，晒谷人员又掀开塑料薄膜，摊开谷簟重新晒。这番折腾，有时一天两三次，很是辛苦。所以，母亲经常注意观察风云变化，判断天气，早作防备。母亲口中常常念叨着一些天气谚语，久之我也耳熟能详，比如“天上鲤鱼斑，晒谷不用翻”；“乌云接得高，明朝晒断腰”；“云往东、车马通，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水积潭，云往北、好晒谷”；“棉花云，雨快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东绛日头西绛雨”；“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对天气谚语，母亲还经常给我讲解几句。这是我上的最早的气象课。

2017年的世界气象日，主题便是“观云识天”，旨在普及气象知识，提高人们的防灾减灾意识。曾听一些有经验的人，讲过一些看云识天气的方法。盛夏，在雷雨到来之前，可能会先看到积云，积云如果迅速向上凸起，形成群峰争奇、耸入天顶的云山，就变成了积雨云；积雨云越积越高，云底慢慢变黑，云峰渐渐模糊，不一会整座云山就崩塌了；乌云弥漫天空，顷刻间，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马上就会“哗啦哗啦”地下起暴雨，有时还会带来冰雹或者龙卷风。

二

在万年师范学校学习期间，我时常品读古诗词里咏赞云的精彩名句：“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那时，我常常漫步珠溪河边，或登上珠山顶，捧着一本书朗读，累了就静坐一会儿凝望天空，仿佛看到一朵朵云飘向故乡，落在母亲发梢。

参加工作后，忙忙碌碌、跌跌撞撞，内心拥挤着琐碎的人和事，很少看云，也无暇与云对话，不知忽略了多少漂亮美好的云。在办公室偶尔望见窗外一片云飘过；在采访路上，有时一抬头发现一片云就在自己头顶，会有一点怦然心动。童心，或许就是天边那片云。

2008年深秋，母亲离世。出殡那天，天空放晴，阳光普照。安葬好母亲，我抬起头来，望着熟悉的天空，澄明淡蓝，有如母亲那件洗了又洗的士林蓝布衫，上面绣着一朵朵洁白有质感的云，那可能是劳作的汗水浸渍出来的。特别是有一朵云被阳光照耀着，镶出一圈金边，散发出祥和绮丽的光泽，我觉得那仿佛就是母亲化作的祥云，或许母亲就住在那朵云里了。从此，这朵云一直飘荡在我的目光中。瑞云千里映，祥辉四望新，我的生命里，总有这样一朵祥云环绕着。

好像从那时候起，我重新回到看云的时光，而且更加喜欢看云，心中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越来越发现云和看云都妙不可言。喜欢云自由自在、不管不顾地流动，越是烈日越欢畅，越是暴雨越堆积，其浪漫无法比拟，其深情也难以形容。那些大写意的云，节制的云，有格调的云，各种造型的云，千姿百态的云，带给我喜悦，不时在我的微信朋友圈绽放。我常在微信朋友圈自言自语，赋予云美好、畅想、魅力。

行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我看云虽然还没有到痴迷的程度，但抬头望天，每一朵不期而遇的云总会给予我很多惊喜。每每看高天美云，即生心欢喜，这朵云可能就是那朵云，轻轻飘过，注定会遇见，注定会绚丽起来。世间美好因为云而相遇重逢，且生闲适意，你看云，云看你，悠闲淡然，怦然心动。夏日回老家思溪村，蓝天透亮、空气清新，在阳台上直击云的多彩多姿，有一种力量在奔涌，有一种希望在升腾，面前是一片无边的真理的海洋！

三

一年四季都有云的集锦、云的对话。春日，花与云共赏，云有光的照耀才精彩，花有云的掩映更鲜艳，随手拍几张都是美图；夏日，云越来越豪放、越来越调皮，像一首稼轩词；秋天，经过春风轻抚、夏日“烤”验，云尽情铺展，演绎绚丽的浪漫；冬天，每一片云浑然天成，娴淑中带着活泼，闲散中又有规范。有一种特别的云，就是云霞，或燃烧像火焰一样浓烈，或铺展如海洋一样壮阔，比如雷阵雨前后的云霞就很美。看到朝霞和晚霞的迭变，就想到昨日的精彩晚霞酝酿勾兑成今天的朝霞祥云，所愿美好愉快的昨日重现。如果真能重现，又会是怎样的体验呢？

所以，看云是能引人遐想、沉思的，能使人感知岁月的迁流、悟出人生的道理：生活中许多美丽美好的东西，虽像云一样飘扬流逝，却会一直珍藏于人们心中，譬如童年与母爱，譬如青春、爱情和梦想；时光就是一片云、一片云的记忆，看着多么相似，却从来没有重复，不拍下来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想象不出云演绎的路线，正如生活的行程，不仅不会重复，还会越来越精彩；云是很美的，很美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瞬息万变，虚虚复空空，瞬息天地中；云静静地飘移、变幻，俯瞰尘世间芸芸众生，笑看人生无常；以人生无常，看云的变幻无常，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四

我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看过很多地方的云，云锦天章，美不胜收。我看过北京的云、江苏的云、新疆的云、西藏的云、云南的云，看过五台山的云、九华山的云、普陀山的云、齐云山的云、武当山的云，还看过德国哥廷根小镇的云、瑞士因特拉肯的云、法国普罗旺斯的云……所有的云，看似一样，又都不一样，每一种形态都美丽万分、充满欢喜。

印象最深的最不一样的还是故乡的云。儿时村野的云，那是永远飘荡在少年心空的云。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乡愁》中写道，家乡“使我念念不忘的，那就是云的存在”，“云，像好心的天使一般，美丽、丰盈、经常施惠凡尘”，云是怀乡的象征。黑塞经常看着满天的云彩，深长地慨叹：“不知我的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样悠游自在？”

“春光处处明，柳色日日新；坐观东湖水，起拍高天云；浓淡见本色，动静觉初心；飞鸟空梦痕，澄怀致远吟！”长年居家武昌东湖边，几乎每天都要看东湖上空的流云，来来去去，像一位熟悉的过客，见面笑一笑就走开了，从不曾想要停留。我总是趁其不注意，偷偷拍下来，汇成一片云的世界，让我们像老友一样随时重逢。东湖的云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与见证太多人世沧桑的云对视对话，会给我慰藉、教我淡定。看云拍云，就成了最好的疗愈。

我发现，微信朋友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看云拍云。看云不仅能获得自我愉悦感，也是一种修心修行方式。明代名士高濂登峰观看海云奇妙盛景后，慨叹“何为受彼世缘束缚，不作尘外遐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繁忙奔波的人世间，驻足看看云，卸下疲倦，屏蔽喧嚣，在不尽如人意的生活里享受片刻欢愉，感悟世事变化无穷之生机和妙趣，使人心胸辽远、心情舒畅，颇有豁然开朗、云开日出之感。

五

看云是一种心境。我常以为，人生最好的状态就是低头做事、抬头看云。人还是要有一点爱好，认真做好本分事之外，看看云、听听歌、读读书、写写字，这样就不会呆滞孤寂。

看我这么喜欢看云，女儿最近送我一套书——《一天一朵云》《云彩收集者手册》，想让我看云更专业一点。“每一朵云都应该被视为一种提醒。每一朵云都好似在轻拍你的肩膀，让你抬起头来，深呼吸，把思绪从尘世的烦恼中解脱出来。”书未及阅读，《一天一朵云》作者自序中这几句话，就触动了我，让我深思。

每个人的一生要看无数云，总有一朵是属于自己的，总有一朵祥云为你环绕，那朵云抒写着自己的梦想、心事和情感。每一朵云都不是可有可无，每一朵云都有梦想，每一朵云都有自己的精彩，每一朵云又都会回到天空的怀抱。每一朵云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云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也许哪天会遇上一朵很罕见的云，就像遇上一位很独特的人。思念一个人，就在心中种下一朵云；爱一个人，就把她想象成一朵云。每一朵云都是有生命的，母亲的脸容就印在那一朵散发着祥和光芒的云里。

作者简介：俞俭，本名俞俭宝，新华社高级记者，曾出版新闻作品集《星火微光》，诗文曾发表于《散文》《飞天》《写作》《品读》《瞭望》《新华每日电讯》《中国财经报》等报刊。

编辑：贺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