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莙专栏|玉溪,高粱和酒
作者:杨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08-27 16:01:14高粱
8月,重庆市潼南区玉溪镇五通村,高粱红了。
高粱为糯红高粱,名叫红缨子。红缨子,不就是那个扎一束高高马尾,山野中奔跑跳跃的野丫头吗?你看那山间,一垄连一垄的“红缨子”,掀起了一层接一层的褐红色的浪涛。记忆中,本土高粱似乎都是分散零星种植,像这样集中连片规模种植的,并不多见。
如海潮一般呼啸而来的高粱地,我见过三次。最早的一次是电影《红高粱》带来的。一次是在北去的绿皮火车上,车窗外,一马平川,大片大片的高粱,抑或大片大片的火红,踏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节奏,咣铛铛,咣铛铛,一路后退而去,根本无暇顾及车窗边那双追逐的眼睛。还有一次是在新疆。有十年时间,每年要去一次新疆,在那儿,才知道什么叫作辽阔,什么叫作广袤。我见到的农作物,几乎都要用一种向地平线延伸而去的气势,将我的视线重重地拍击——高粱,玉米,棉花,向日葵,甚至部队农场的西红柿……
与电影里的、北国的、西域的、或虚幻或真实的红高粱相比,玉溪的高粱地在规模上自然小了许多,地形也决定了这儿的高粱不可能像平原的高粱那样,齐展展平整整地铺陈于大地,但是那又怎样呢?一点也不妨碍它们以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造型,呈现出另一种美。它们依山傍水,它们站在层叠的山岭上,俯瞰涪江悠悠东流,不舍昼夜。再瞧瞧那穗子,颜色没那么红,块头也没那么大,但是那又怎样呢?它们才懒得理会别人的瞎比较呢,它们只管用饱满的籽粒,用阳光与泥土交融的颜色,锻造成一副副健壮结实的身躯。
面对红高粱,前几次都只是看看而已,也只能是看看而已,电影《红高粱》自不必说,北方的红高粱是在列车上看,新疆的红高粱是在汽车里看,而这一次,红高粱就在眼皮子底下,又岂能只是看看,而不去走走?
走进去,任由那漫山的红高粱,轰地将我吞没。
陷在浑厚有力的呼吸所设下的包围圈。是一直牢牢抓着泥土的根,在呼吸;是由绿渐褐的舒展的叶片,在呼吸;是穗子,是弓腰如桥的穗子,低了头向泥土敬礼的穗子,在呼吸。满耳回旋着生命拔节的交响。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汇成一股股强大的力量,拥紧你,倏忽间又推开你,高粱们用密不透风的呼吸,布下了迷魂阵,你转来转去,竟傻傻地不辨东西。
阳光灼烫,能烤得人嗷嗷叫唤,而这正是高粱所追求的,阳光与高粱交织着,那热烘烘的清香气息,缠绕着身边的每一寸空气。
千亩红高粱,千亩亮艳的阳光。
高粱红了,算是对庄稼人泼洒出去的汗水,有了一个交代。其实,一棵棵红高粱,不正是阳光下握锄而立的庄稼人?
根,是扎在泥土中的那双脚。被泥巴磨得满是老茧的脚板,要踩着泥巴,要在泥巴的承接与揉搓下,才觉得稳当,才觉得踏实,也才不会因为疏离,而辗转在失了根的纠结里。杆,是挺得直直的脊背。风刮着,雨打着,火一般的日头烘烤着,却都扛下来了,都挺过去了。低垂着头的穗,是面朝黄土的那张脸。低下头来,做事,做人,庄稼人汗霜湿衣侍弄出粮食喂养着我们的胃,然而这样的人,并无把两只眼睛安放在头顶上的技能。
庄稼人,土地上最结实最朴实的庄稼,揣着阳光与泥土的记忆,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酒
潼南的镇街中,倘说起太安,必定想到太安鱼;说起桂林,必定想到蔬菜;那么,倘提到玉溪,应声赶来的,除了玉溪月饼,就是玉溪白酒了。
玉溪镇以白酒产业为主导。早在清朝年间,玉溪白酒就开始香飘四野。2010年,“玉溪白酒酿造”入选潼南首批区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保护名录。玉溪白酒代代传承,传统工艺,高粱酿制,因此,那么多红高粱会集结于8月的玉溪——糯性好、种皮厚、耐蒸煮的糯红高粱“红缨子”,正为玉溪“白酒小镇”的打造而暗蓄力量。
高粱有红、白两种,白色用于食用,红色称为酒高粱。红色的高粱,为酿酒来到世间。
红高粱要成为酒,还有一条长长的路得走。
选料—浸泡—初蒸—焖粮—复蒸—摊凉下曲—堆箱糖化—出箱拌配糟—入窖发酵—蒸馏出酒。单看着已够繁复,不过“玉溪白酒酿造”并不打简省算盘,而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土窖发酵,木甑蒸馏,坚持纯粮烤酒,坚守传统工艺酿造,“玉溪白酒酿造”一直在沿着这条路走。
高粱犹在眼前红,嗅觉已被浓郁的酒香掌控。
玉溪国华酒厂,经营者刘国华,玉溪白酒酿造技艺第四代传承人,潼南首批区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他曾任玉溪酒厂厂长,20年前,酒厂改制,解散了,索性自办酒厂。“玉溪白酒酿造”这块沉甸甸的牌子,怎么可以解散?
蝉声闹腾得紧,可酒厂的8月,很安静。高温天气不适宜酿酒,所以每年的七八月是酒厂的歇产期。生产车间空空荡荡,仿佛收割后的土地,沉浸在慵懒的幸福里。收割下来的“庄稼”归于酒窖。138个酒坛子,每一个都盖着红盖头,也只看得到红盖头,藏身在潮沙窖池中的大肚子,每一只都装着白酒800斤。还有数十只大小不等的酒坛子列队而立,贴着纸条,那是暂存于此的已有买主的酒。无数次蒸煮,无数次摊凉,无数次糖化,无数次发酵——酒窖,粮仓也,将过往的每一次挥汗,每一分付出,悉数浓缩其中。
有人打酒。在另一个贮藏间,一根细管子将酒坛与酒壶连接,天太热,那57度的高粱酒竟好似清泉,自山间汩汩而出。我从不喝酒,却恨不得咕咚几口。
从选料到蒸馏出酒,红高粱化身为酒,如同庄稼从播种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步步成为香喷喷的粮食。
又忙活了一季,屋檐下挂满了干玉米棒子,一溜儿奢华的金黄。稻谷亦如数归仓,一群脸似古铜的人,围坐在秋日的院坝里,豆腐干、油炸花生米、猪脑壳肉炒青海椒……57度的高粱酒,哗啦啦倒向一只只粗瓷碗。这酒,天然纯正、粗朴泼辣,是高粱、阳光和泥土共同酿造的味道。举起碗,扯开了嗓门喊一声:干!于是,那碗清亮,那碗甘冽,那碗醇香爽净,急不可待地冲向喉管,冲向五脏六腑,于血脉里左奔右突、肆意腾挪。醉也,醉也!且看那脸上,一团团烙上了玉溪印记的高粱红。
编辑: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