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做油果子的老谢
作者:郝树静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5-10-21 15:33:16在东溪古镇,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路上,风穿过沿河而建的吊脚楼,远处船工的号子声,更显得古镇静谧安详。
不过,每天上午,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响起:“油果子,又香又糯的油果子——”
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微跛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竹篮,篮子上盖着一块厚实的白棉布。他叫谢永东,是重庆綦江区非遗美食油果子的传承人。每天,他都拎着一篮油果子沿街叫卖,声音早已和古镇的烟火融为一体。

在旁人眼中,谢永东或许显得有些木讷,反应总是慢半拍。在这个快节奏、讲求效率的时代,他总是格格不入。别人的话语,在他脑中往往要绕几个弯才能理解,渐渐地,他习惯了站在人群的边缘。
十几年前,镇上的人告诉他,东溪镇白云村罗师傅,做的“洗沙油果子”是一绝,如果能学到这门手艺,哪怕不能大富大贵,也可以养家糊口。
洗沙油果子是一种用糯米粉团炸制的小吃,外表金黄,内里绵软,在当地极受欢迎。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燃了起来:“这么简单的东西,我也许能学会?”
于是,老谢揣着当时全部的家当——几百块钱,找到了罗师傅。罗师傅看他敦厚老实,双手虽不灵巧,却有着一股坚持到底的劲头,便收下了这个特别的徒弟。
为了得到罗师傅的“真传”,老谢花了一个多月,才把别人一周就能学会的油果子手艺学好。他知道自己脑子没有别人那样灵光,所以花更多的时间去学。这份水滴石穿的韧劲,也让他做的油果子,味道和口感格外正宗。
制作油果子看似简单,但和面、揉团、下锅、火候,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糯米粉和水的比例,决定了果子的软糯程度;油温的高低,关系到外壳的酥脆与否。最关键的是罗师傅的独门熬糖浆秘方,要在果子出锅的瞬间均匀裹上,这样才能保证油果子每一口都甜而不腻且口感适中。
那些日子,谢永东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师傅的后厨里,那些重复的基本功,对于别人来讲十分枯燥,但对他来说,却也是一种安宁。因为他只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这门手艺的学习上,不需要去理解复杂的人情世故。看着面团在掌心变圆、变软。把面团放进油锅,“滋啦”一声膨胀开来,变成一个个金黄的小球。在这个过程中,老谢的心里也会升起一股简单的踏实感。
谢永东学得很慢,但肯下功夫,学得极认真。师傅说一遍记不住,他就会拿个小本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和自己才懂的符号记下来,回去反复地看,反复地试,直到将当天学的内容熟练掌握。他的腿脚不便,站久了又酸又胀,他就靠着灶台,把身体的重心往灶台移。手上被热油溅出的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茧,但谢永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苦,反而觉得内心很充实,因为他也有了一门可以养活家庭的手艺。
白天,他提着竹篮走街串巷,自己声音喊沙哑了,就干脆买了个充电小喇叭重复播放:“油果子,又香又糯的油果子——”一成不变的叫卖声,似乎是他对生活最固执的回应。
傍晚,他回到家,给女儿喂饭,为母亲捶背。镇上的人们,看着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独自撑起了这个家。他的背,似乎比以前更佝偻了一些,但他的表情,却从未改变过——淡然的脸上,有一份不容分说的执着。
在日复一日的油炸、叫卖、归家中,女儿一天天长大,母亲的身体也还算硬朗,谢永东的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那条平缓的轨道上。有人就问他,老谢,你要不要开个店?他摇摇头,“开个店,要租金,要装修,一天到晚守在那里,来的也就是门前那几个人。”
老谢有一套自己的生意经,“我这样走着卖,整个镇子的人都能看到我。想吃的人,招个手就行。小镇反正也没多大,与其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还不如到处走走,生意反而好些。”

于是,这个竹篮,就成了他全部的“店面”。
每天清晨,当古镇的第一缕炊烟升起时,谢永东的流动小铺便“开张”了。
他的路线,十几年几乎没有变过。从自家门口出发,沿着河边的老街,再绕到镇上的学校门口。他的脚步不快,小喇叭里的声音传得很远,成了古镇居民耳熟能详的背景音。
“油果子!”一个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会颤巍巍地招手,“来两串。”
收到老人给的五块钱后,又一辆小车缓缓停在老谢身边,车窗摇下来,一个年轻的父亲探出头:“老谢,来五块钱的油果子,我娃儿在车上闹着要吃。”
老谢刚把油果子递过去,放学时间又到了。学校门口是老谢生意最好的地方。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脆生生地叫着:“老谢,我也来两串!”“我们要四串!”
夕阳西下,竹篮里的油果子卖完,老谢就收摊回家。数了数今天收到的钱,微信加现金,共收了一百多元,抛开做油果子的成本,他的收入在几十元到一百元不等。如果是节假日,能卖接近两百元。
“一天挣个几十块,百把块,够了。”老谢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他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靠着售卖油果子,他攒下了孩子明年的学费,装下了一个父亲最简单,也最沉甸甸的责任。这份微小的营生,让他得以在自己的节奏里,不依附于任何人,有尊严地活着。

一个意料之外的荣誉,给老谢平淡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
因为油果子这门手艺历史悠久,“洗沙油果子”的制作技艺被评为綦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美食制作技艺。一块小小的铜牌送到了老谢家,镇上的干部还特地来拍了照。谢永东拿着那块金灿灿的牌子,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是他惯常的,有些木讷的笑。
“非遗”这块金字招牌,确实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改变。节假日的时候,古镇的游客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一些拿着手机、按着攻略地图,专门来寻找“非遗油果子”的年轻人。他们会好奇地围着谢永东,问这问那,拍照录像。这时候,谢永东会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不断重复:“我的油果子都是早上做的,当天做当天卖,好吃。”
尽管非遗的名头让油果子的知名度变大了,奔着名头来吃油果子的游客也变多了,但老谢的生活还是没有什么改变。老谢虽然不聪明,但他明白,生活的底气永远是自己这双手挣得的,而不是所谓的名号。
每天晚上,看着孩子对着台灯写作业的背影,老谢的心里总会升起一股朴素而深远的期望:自己孩子长大后,能考上外地的学校,看看更大的世界,不要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就只能守在这个巴掌大的镇上。
这朴素的梦想支撑着老谢,日复一日生活:清晨做果子,白天上街卖。生活像镇边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没有惊涛骇浪,只有年复一年的平缓流淌。
老谢的背影,也在做油果子的一个个清晨和黄昏里,从挺直变成微驼。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母亲、女儿和这一锅油果子。
傍晚,竹篮里的油果子卖完了,老谢收起零钱匣子,慢慢往家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轻轻摇晃。
灶台上温着饭菜,老母亲已经睡下。夜深了,女儿的房间台灯还亮着,照着孩子伏案的背影和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老谢站了一会儿,轻轻带上门。
他告诉自己,明天还是四点起床,糯米要提前泡上,油要烧到七成热。竹篮里的白布洗得发亮,在月光下,等着新一轮的油果子香。
镇子睡了,老谢也睡了。河水流得很轻,怕惊扰了谁的梦。
虽然很多人觉得他“脑子不灵光”,他也不懂那些人情世故、“内卷”,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踏实走好每一步,就一定会越过越好。
在这个人人都在谈论“诗和远方”的时代,谢永东用自己的方式,把眼前的“苟且”活成了一种安然的诗意。他的人生就像他手中的油果子,看似普通甚至带着一点缺陷,但只要细细品尝,便能感受到那份来自生活本身的最质朴的味道。

编辑:范圣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