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凡人小记⑧彩色铅笔|黎世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1-08-17 15:35:24我发现牛大安第一次偷,是偷同学的一支彩色铅笔。
那时,牛大安和我读一个班。班上有个同学的爸爸在远方当工人,他的爸爸从远方给他买回来一支彩色铅笔。笔的一头是红色、一头是绿色,粗粗的,有手指那么粗;长长的,有两拃那么长。同学握着彩色铅笔给课文上的黑白插图涂颜色,涂上红色绿色,红红绿绿的很好看。同学还用彩色铅笔写作业,在作业本上写上绿色红色的字,绿绿红红的很漂亮。
我们都对那支彩色铅笔羡慕不已。一天,彩色铅笔突然不见了,同学急得哇哇哭。教我们的周老师便让我们面朝墙壁站立,他一个一个地“清理”。老师刚走到牛大安的身后,我看见铅笔从牛大安宽大的裤管里掉了出来,我想喊,还没喊出来,老师就一下捡了起来,赶忙说:“我想起来了,是我借去画了一个图,放在办公桌上,这会儿才想起拿来了。”
“你们看,我拿来了!是我借的!”老师叫大家转过身,拿着笔在空中扬了扬,大声说。
我看见牛大安的脑袋晃了晃,那脑袋大大的,与矮小的身材极不成比例,像枯藤上硕大的南瓜,在攒动的一颗颗头颅里显得十分明显。
事实上,世界上最蒙蔽不了的就是人的眼睛。老师虽然竭力掩饰,但牛大安的“名声”还是飞出了教室。哪家丢了几根包谷,哪家丢了几个红苕,哪家的一只鸡不见了,哪家的一只鸭不见了……大家定会想到牛大安。
“又是这大脑壳小毛贼!”牛大安也常被抓了现行。由于他的脑袋大大的,腰身和腿脚细细的,跑起来就像鸭子上架一样,怎么也跑不快,抓他很容易。
有人看见他在地里掏胡萝卜,大脑袋晃动着,没跑几步,就被拧住了胳膊。
“为啥扯我的胡萝卜?”
“我饿。”
抓人者一声叹息,松开了手。
有人家里的鸡不见了,便径直走到他家里去,揭开他家的锅盖,锅里正咕咕地炖着鸡汤,香味四溢。他转身想跑,大脑袋还没摆出门槛,就被扣住了肩膀。
“为啥偷我的鸡?”
“我娘想吃。”
人们晓得,他娘生病卧床好久了,在床上不停地哼着,很快就要死了。
来者一声叹息,转身走了。
牛大安却偷得越发“猖獗”,竟偷到公社去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公社的王干事来到我家对面的垭口上喊:“牛兴,牛兴,赶快来公社!”牛大安的老汉儿就叫牛兴。原来,牛大安去公社发电房偷柴油,被捉住了。
当牛大安迈着坚定的步伐,刚一跨进发电房的大门,就被发现了。他转身逃跑,但摇头摆尾地没跑几步,就被摁住了。公社的武装部长穿着一身军装,威风凛凛,庄重严肃,严厉地审问:
“为啥偷油?”
“黑了照亮。”
“照亮做啥子?”
“我娘打鞋底。”
武装部长见他是个小孩子,没有穿鞋,脚上被冻裂了一条条口子,便拿双鞋让他穿上。看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孩,武装部长一声叹息,摆摆手,吩咐王干事:“叫牛兴来接人。”
牛大安彻底成了响当当的“大脑壳小毛贼”。响亮的“名字”插上翅膀,也飞越千山万水了。
那时候,人们都在喊: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村里的人都一窝蜂地往南方跑。牛大安也跟着汹涌的人群跑去了。这时,与牛大安同年出生的李老大、唐幺娃、王三娃,都娶了媳妇,他们有的小孩都有几岁了。
“我挣钱,娶媳妇。”牛大安临行前对老汉儿说。
但没多久,牛大安却疲惫地回来了。他在南方寻求了一个个挣钱的去处,老板们均以“脑壳大,动作不利索”为由而拒绝了,其实,主要还是“大脑壳小毛贼”的“大名”传了过去。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呀。
“娃儿,好好弄地,弄好了地,也能挣钱。”老汉儿抹着眼睛说。
牛大安于是每天担粪,每天背背篼。他担着粪、背着背篼经过娘的坟时,总要停下来,默默地站一站,看见坟上茂密的狗尾草和巴地草,便一一拔除干净。
种着地的牛大安,突然被我们的小学周老师喊住:
“愿意扫地不?”
“扫地?”
“就是打工呀。”老师顿了顿,补充说,“和在广东打工一个样。”
“哪里呀?”
“学校。”
牛大安沉默一会儿,低声说:“老师……彩色铅笔……”
老师茫然地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许久的往事,赶忙说:“我借的!借的呀!”
牛大安谋得了一份好差事,实现了他在南方没能实现的挣钱的梦想。他大步大步地走向学校,走着走着,突然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牛大安大大的脑袋,以及细细的腰身和细细的腿脚,头和身的极不成比例,确实让他的动作摇摇摆摆的慢慢悠悠的,但他不停地扫,扫得满头大汗,扫得仔仔细细,扫得干干净净。
“歇会吧,大安。”老师对他说。
“好的,老师!”
牛大安扫累了,就静坐一会儿,坐在操场一角,观近处,眺远方。
在学校的下边是一条小河,河宽二十余米,河道弯曲如弓。朝霞在河水里粼粼闪光,晚霞在河水里澹澹荡漾。
每天,学生从河对面踩着石墩过来上学,从河这边踩着石墩过去回家。每天,老师都迎着粼粼闪光的朝霞和澹澹荡漾的晚霞,接学生过来,送学生过去。老师高大的倒影和学生蹦跳的小小的倒影,与粼粼的朝霞和澹澹的晚霞,构成流动的音符。
每当老师接学生过来,或送学生过去,牛大安要和老师说上几句:
“老师,小心呀!”
“老师很小心。”
“老师,走稳呀!”
“老师走得稳。”
到了六月,下起了大雨,涨起了大水。这天,又涨了好多水,水漫上河岸,满河浑浊的洪水奔腾着咆哮着。牛大安看不见粼粼的朝霞和澹澹的晚霞,也看不见老师高大的倒影和学生蹦跳的小小的倒影,以及流动的音符。
学生站在河的对岸,等着老师去接。老师站在这边望了望,走下斜坡,准备过河去。
“老师,小心呀。”牛大安大喊。
没有听到“老师很小心”的回答,而是传来一声“呀”叫,老师高大的倒影和他高大的身体一起融进了水里,对岸响起阵阵惊呼。
仿佛就是一股黑色的旋风,倏地串起一条长长的黑影。牛大安手持长竿,飞奔而起,那样理直气壮,显得一马当先,硕大的脑袋闪闪亮亮,笨拙的身体轻轻盈盈,像冲锋在前的将士,从没这样矫健过,从没这样豪迈过。他以前的钝迟,仿佛就是为了力量的积蓄,等待这一刻的爆发和展现。
牛大安冲过操场,冲下斜坡,冲到河边,毫不迟疑地冲入水里。
“老师,竿竿!”
牛大安大喊着,抵挡着洪水,伸去长竿。老师抓着竿,被猛地一送,送到了岸上。洪水猛掀而来,牛大安顷刻跌倒。
救援队伍和众多人群奔涌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施救:
“牛大安,抓住!”
“牛大安,坚持!”
……
牛大安没有抓住绳,没有抓住竿……一颗黑黑的脑袋在万马奔腾的洪水里跌宕起伏,渐渐飘远。牛大安几经沉浮,努力抬起头,看一眼岸上的老师,嘶声锐喊,如狮吼一般:
“老——师!我——愿——意……”
浪头猛然倾砸,牛大安头一摆,被严实地压入水里……
洪水依然汹涌着,咆哮着……
牛大安的老汉儿来了,是乡政府用车接来的。老者来到河边,凄厉的哭声响起:
“娃儿呀,做得好呀……”
编辑:熊冬梅 冉开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