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边疆行（七）鸽群翻飞|周铁军专栏

我是在红星路牌坊花坛拍摄榆叶梅时碰上别力克的。

红星路牌坊建于上世纪70年代，高约5米，宽约6米，红墙绿瓦，圆形门洞，两边呈不规则弧形，正面书“理无专在、学无止境”，背面书“厚德载物、学海无涯”，无论形制和内容，都透着那个年代的独有味道。穿过牌坊，便是广场，花坛里种植着高大的榆树、白蜡和各色花草。刚进入4月，白蜡的嫩芽裹着不起眼的黄色花朵，而榆枝已缀满榆钱儿，最吸引目光的是牌坊东西两侧的两垄原生榆叶梅，纷纷繁繁、红红艳艳，撑开了萨尔木萨克特热烈的春天。

别力克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了我的镜头。我蹲在花丛，在我同时撷取梅花和牌坊的目镜里，他穿过牌坊门洞，径直向我走来，鲜活的人影将花枝点缀得更加灿烂妩媚。我从目镜里收回目光，走到我跟前的竟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西北汉子，他戴着帽子和口罩，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目光深邃。他看着我的相机问：“你这套设备值多少钱？可以拍视频吗？”我点点头，告诉他我使用的器材是索尼微单7R2，主要是拍照片，拍视频也不错，搭配上几款镜头，价格在三万多一点。

别力克道：“你设备真好，能不能拍拍我的鸽子？我用手机拍，一直拍不好！”

我道：“行啊，到萨尔木萨克特后，我看到好几家饲养鸽子的，我都在庭院外面拍过好多次了。”我告诉别力克，拍鸽子得用长焦，手机拍不好鸽子的原因是焦距不够用，手机是数码变焦，拉近后就糊掉了，放大了根本没法看。

别力克道：“你说得太对了，怪不得我每次用手机拍出来都模糊得看不清楚。我想邀请你进我家庭院里去拍，我专门给你飞，让你用专业设备拍一拍我的翻翻鸽。”

“翻翻鸽？”我颇感诧异，这个真没听说过。

别力克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短视频给我看。视频中，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着，忽然，一只灰鸽冲出鸽阵扶摇直上，然后一个倒转身，收了翅膀头下脚上作自由落体急速下坠，下坠到一定距离忽而展开翅膀旋转起来，宛若一朵盛开的莲花。临近地面时才振振翅膀，翩飞着追赶上刚刚脱离的鸽阵。我看得呆了，这哪是飞翔，这分明是杂技，说是在表演高台跳水都不过分！

“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别力克有些自豪地向我介绍，这便是全国闻名、伊犁独有的“新疆翻翻鸽”，也被称作“筋斗鸽”。翻翻鸽的特别舞姿吸引了国内外众多信鸽爱好者的目光，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常有鸽友前来伊犁引种，但引种的“鸽二代”却并不具备“翻飞”的技能，即便是一代鸽，在养了一段时间后很多也都不再翻飞了。

别力克告诉我，他饲养的鸽子也是翻翻鸽，其中有几只翻得特别好，有一只是个勺子（傻子），在空中下坠的过程中没能刹住车，直接砸到地面，差点没把它摔死。现在别力克把它养在鸽棚的小间，伤养好了，但不敢让它再飞了。

交谈中，我得知别力克是一名在农场干了近30年的工人，早已把根扎在了萨尔木萨克特，家就住在红星路79号。“我们选一个晴朗的早上拍吧，以蓝天为背景，拍出来好看些。”我和别力克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别力克道：“好，约好时间到时候我call你！”

接连几天早上天气都不够好。别力克在微信里给我发来好几段别人拍摄的翻翻鸽视频让我欣赏，还告诉我他第一次给我看的视频中的翻翻鸽，目前已经被人以二十万元的价格拍走。我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但即便是“炒作”，也至少能证明伊犁翻翻鸽在鸽友中的受欢迎程度。

正式拍摄别力克饲养的翻翻鸽这天是4月12日，我们相约早上8点。4月11日晚上我因赶一篇文章，一直到凌晨5点半才搁笔。怕自己早上醒不来，将手机闹铃设置在7点30分。睡了两个小时不到，闹铃一响，我便立即起来。窗外曙光初露，看得出是个好天气。洗漱毕，匆忙扛起脚架，背起相机出了门。一路看天，东边越来越红，头顶越来越蓝。来到红星路79号，抬腕看表，正好8点整。庭院门紧闭，院内高高竖着的鸽架（鸽子歇脚的木架）空无一鸽，敲了敲门，并无回应，看来我是来得早了，伊犁和重庆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呢，这里的8点，只相当于家乡的6点，正是懒人们的好时光啊！我掏出手机，在微信里留言：“我先去转转，拍拍朝阳，半小时后再来！”

半小时后，天已大亮，太阳从东南边的那拉提山头徐徐升起，将一片金黄洒满萨尔木萨克特的每一寸土地，晨风中有些薄凉的体表瞬间温暖了起来。我再次来到红星路79号，别力克已经打开院门候着我，热情地将我带进庭院。院子正中是一块菜地，种着葱蒜和莴笋，地角种着核桃和杏。别力克道：“等这些水果、蔬菜成熟了，你想吃便来摘，千万别跟我客气！”又带我参观他搭建在院子东边的鸽棚鸽架，“你看，我的鸽！现在有56只，我从16岁开始养鸽子，最多的时候我养过一百多只，一只上好的鸽子要花两三千元才买得到呢！”指着靠壁的一排鸽舍，“这是孵抱室，这两窝正在孵蛋，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壳了。”通过一架木梯上到第二层鸽棚，“这一只便是我给你说过的那只‘勺子’，你看它的小脑袋，是不是特别‘勺’？你再看这两只，头顶上的羽毛像不像皇冠？”别力克喋喋不休如数家珍为我介绍他的鸽，我从未如此近距离观察过鸽子，听着鸽子的“咕咕”声，心里想着是什么神力让这些小精灵能在天上翩翩起舞，又是什么魔力能让那些鸽迷为之痴迷癫狂？直到我亲眼见识了伊犁翻翻鸽独步天下的舞姿之后，心中才渐渐有了答案！

在鸽棚第二层不宽的平台上，我打开脚架架好相机，试了试机位觉得有点欺手，且镜头距离鸽架太近，不太好取景构图，便下到地面重新架好相机，冲别力克招了招手。

别力克站在鸽棚的二层平台上，挑选了十余只鸽子放出，鸽子齐齐站在鸽架的横杆上，别力克拿起一根梢尖绑着红绸的竹棍轻轻挥动着，嘴里发出“嘘嘘”的哨音指令，鸽子扇动着翅膀，列阵向蓝天飞去，展开的羽翅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鸽群先是在庭院上空盘旋，带头的是一只赭褐色的鸽子，羽毛闪耀着迷人的红色光晕。许是刚出樊笼的兴奋，鸽阵画出的圆弧越来越大，然后越飞越高，越飞越快，越飞越远，已超出我架在脚架上的长焦镜头的取景范围。我将相机从脚架上取下来改为手持，贴着额头从目镜捕捉鸽群的踪迹，头越抬越高，颈越仰越酸。我说不行，别力克，得找个垫子让我躺下，否则我的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别力克说行，我把沙发垫给你铺在屋顶上。

爬上屋顶，躺着拍摄果然就舒服多了，但想要用长焦捕捉快速移动的鸽群仍然不易。别力克高声道：“拍到了吗，开始翻了，你看那只红鸽，翻得多好！你看那只白鸽，跟着红鸽一起翻呢！”我从相机目镜里追逐着整齐移动的鸽群，应道：“我没拍到，我连看都没看到啊！”别力克道：“你怎么会看不到？在鸽群上方，大约七八米远！”我将镜头往上推移出鸽群，失去目标的镜头顿时失焦，响起拉扯风箱的呼哧声。我将相机从眼前拿开，这时，我便看到了鸽阵之外，以蓝天为舞台的那两只翻飞的鸽子，左位是那只领头的赭色鸽，右位是一只洁白鸽，一红一白，忽而振翅向上，忽而俯冲滑行，忽而同侧空翻，忽而花式旋转……如果有难度系数，每一个动作当在3.5以上，如果有同步评分，每一步配合我打9.9分，剩下那0.1分我只是不想让它们骄傲！这不是飞翔，也不是舞蹈，更不是杂技，这是糅合了高台跳水和自由体操的“惊世绝技”！

鸽群降落后，我不无遗憾地告诉别力克今天的拍摄失败，跟我的设备有关，跟我的技术有关，更跟我的准备不足有关，但我为欣赏到翻翻鸽的精彩飞翔技艺而倍感兴奋。“因为太近，鸽子飞行快、区域广，长焦反而不可及。”我总结失败原因，“下次我另找一个拍摄点远远地拍，我们只需要约好放飞鸽群的时间就行。”别力克笑了笑：“没事，等你准备好了，你以后啥时来拍都可以。其实翻翻鸽翻得最好的季节是秋天，你今年若不离开萨尔木萨克特，我在国庆后再飞给你看！”别力克道。

别力克帮我收拾着脚架，忽然问道：“你知道翻翻鸽到了北上广为什么就不会翻了吗？”

我摇摇头。别力克骄傲地说：“那是因为翻翻鸽不想离开它的主人和家乡！”

我告诉别力克，我的家乡特产涪陵榨菜，其原料为青菜头，学名叫茎瘤芥，和你们伊犁翻翻鸽的这种特性就很类似。云贵川和江浙一带虽也有榨菜种植，但种到第二年就会退化成光杆菜，没法制作榨菜了，所以每年都得到涪陵重新引种。“这就是橘生淮南则为枳，一方水土一方物呀！”我喟然道。

我想，翻翻鸽之所以只在伊犁翻，固然和伊犁河谷的特殊气候和环境，比如海拔、温度、湿度、风向以及山脉、河流等有着某种密不可分的神秘关联。但别力克说得对，对家园故土的守望和依恋，或许才是伊犁翻翻鸽卓尔不凡赢得声誉的真实原因。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涪陵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摄影家协会会员）

编辑：贺兴梅 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