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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抵达一棵树的故乡|高卫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4-22 16:47:01

我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校园里的一个篮球场,透过窗外银杏叶缝隙间斑驳的光影,视线所及恰是篮球场旁边站成一排的大叶女贞。

大叶女贞是我国的古老树种,每年五月份,小米粒一样的碎花挂在枝头,花瓣儿并不扎眼,从树下走过首先吸引你的是那一缕缕清新的暗香,一阵微风吹过,树下便多了一层飘摇而落的花雪。女贞夏季细花吐蕊,冬日负霜葱翠,下雪天,那一颗颗紫黑色的女贞子便藏在叶片下,躲进了雪的怀抱。

女贞,这个名字让人心生好奇,它背后是否藏着某种隐喻?《本草纲目》有言:“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另有古书记载:“女贞之木,一名冬青。负霜葱翠,振柯凌风,而贞女慕其名,或树之于云堂,或植之于阶庭。”因其有操守品质的象征,女贞这一意象也常常在诗歌的长河里游荡。舒婷的《神女峰》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

大叶女贞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诸多树木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交错闪现。

我的故乡在豫北平原一个唤作迁民屯的村庄,柳树、榆树、槐树、桐树、苹果树、白杨树最为常见,我顽劣的童年时期,常常和这些树木相伴。

村外河渠岸边的野地里,柳树丝绦垂落,犹如帘幕,浓密荫凉,可蔽人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柳树成了人间爱情的见证者。春天来了,鹅黄初上,柳树慢慢地伸展出长条形的叶子,秀媚的叶片弯如眉毛,古书常常将柳叶弯眉与樱桃小口并用来形容女人,让人倍感亲切。古人也常折柳送别,柳树成了触动愁情的媒介,前尘梦影交叠,旧时月色涌来,情感在看不见的柔软之处翻腾跳跃。正是燕子飞来的时节,折下一根柳枝,用手左右拧转,筒状的树皮与柳枝脱离后,我们削成了一支支长短不一的柳笛,乡村的河岸旁、堤坡上就传出呜呜的柳笛声。

榆树在我的家乡也是随处可见,每到农历三月初,榆钱便一串串缀满了枝头。榆钱,翠绿轻薄,晶莹透彻,入口清冽香甜。将榆钱洗净,和面蒸成窝窝,那味道清香独绝。

在椭圆形叶片的映衬中,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在风中招摇,秀雅高洁,洁白似雪,微风中伴着阵阵清香。我㧟一竹篮,携一绑着弯钩的长竿,在河岸大堤旁的槐树上拽下青枝,采摘槐花,有时感觉不够畅快,干脆爬上树去。槐花和面蒸之,沥几滴香油,也是一道纯正的乡野味道。

唐代传奇名篇,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中有一株著名的古槐。主人公淳于棼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这个由古槐树和蚂蚁洞衍生出的故事,让“南柯一梦”成为人们熟知的典实。槐树和槐树下的蚁穴以假实证幻的形式劝诫世人放下。红尘万丈,迷惑人眼、惑乱人心的物事较多,究竟要放下什么?放下名利,放下富贵,然后过荒村古桥,寻世外古道,随缘自足,快意潇洒。

谷雨过后,小燕子的呢喃声催开了一树一树的桐花,一朵朵小喇叭状的桐花挂在枝头树梢,春意便汪在了紫色的海洋。春光是紫色的,空气是紫色的,拂面的风也是紫色的。开满桐花的树下,一个艳丽的女人在压水井旁洗衣服,一只黄狗在井边摇着尾巴,一人一狗便一步步地融入了画里,阳光透过桐花给人和狗镀了紫色的轮廓。

年少时,村庄有几十亩的苹果园,果园内树与树相邻,春风送暖花朵绽放时,这里是一片绚丽的花海。花海里回荡着蜜蜂的嗡嗡声,蜜蜂的浅吟和四溢的花香在乡野间晕染弥漫。苹果花,绽开得迅疾繁茂,凋落得也急促整齐,等花朵凋谢之后,青亮的叶片下便藏着一个个青青的小果,仔细瞅,上面布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待展镰割麦之时,黄橙橙或是红彤彤的果实便点亮了你的眼睛,甚是喜人。

村庄众多的树种里面,白杨树最为高大挺拔,它的枝丫笔直地伸向天空,英挺伟岸,穆穆兮有君子之风。我想起了那句“树是站着睡的”,我常常固执地认为这句话是说给白杨树听的。挺拔的白杨树是鸟雀爱恋的家,在众叶凋尽的初冬时节,你远远地就可望见花喜鹊搭在树杈间的巢。

人根本活不过一棵树,在嵩阳书院有两株古柏,据说已经有四千五百多年了。汉武帝曾敕封它们为“大将军树”“二将军树”,树从受封到现在也有两千多年。还有一棵树,在历代相传的典籍中永生,这棵树关乎道义,可烛照人心——这是一株和元代大儒许衡有关的梨树。许衡盛夏时节过河阳,道旁有一棵结满梨子的梨树,行人争相采摘,许衡却说:“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

起风了,飒飒的风声轮番登场,互相追逐,乡村的树在风中岿然不动。风声里有俯身、有远遁,草在风吹中低眉俯首;风声里同样也有泰然自若、气定神闲,树在疾风劲吹中屹立不倒。

疾风吹不倒的树,却躲不过斧斤砍伐的命运,树常常是被人砍下而死去的,树若不是为木匠相中就是被砍下卖钱。树木是大地的诗,我们却一次又一次将其砍伐,于是故乡的树便和故乡一起,在一片狼藉中沉陷。故乡在时间的推移中将自己走丢了,伐去了树木的大地也裸露出了黄土的本色。一个没有了树木、炊烟和灯火的乡村,如何能让漂泊在外的游子寻找到归家的航标?

故乡,故乡的树,树上的鸟,于我是童年生活的真实体验和美好记忆,无论场景还是语境,只要机缘巧合,稍有触动,那些童年的记忆和经验就会全部涌现。但是对于在城市长大的女儿,生养我的村庄“迁民屯”仅仅是一个名字,是一个用来指认的地方,这个村庄在女儿的记忆深处,缺少了对故乡该有的记忆。

我们总是头也不回地前行,走得过于匆忙,身后的脚印、树木、花朵、鸟巢,早已不见踪影。叶赛宁说:“我抵达故乡,我即胜利。”有时候这种胜利却和尴尬相伴:我们抵达了故乡,发现自己又陷入新的困惑。故乡?异乡?一个没有树的村庄,还是不是我记忆里原本的故乡?此刻,我想到了里尔克的诗,诗的名字是《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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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兴梅 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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