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端午琐记|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6-02 16:07:24作者简介: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思维与智慧》《莫愁》《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中国散文家》《中国青年作家报》等多家刊报。
晨跑回来,金博国际前的巷口,堆了一小堆草木。艾草,菖蒲,薄荷,苦蒿,八桷枫,混杂着用稻草捆成一束一束的。脉脉香气在空气里飘浮萦绕,顿觉神清气爽,遂走过去看。
“买吧,新鲜,今早才去地里割的。”卖艾草的瘦高个男子说,语气里很有些期待,随手把有些凌乱的草束重新摆放整齐。翻弄之际,香味越发浓郁起来。男子黑而瘦,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庄稼人大抵如此,长期的体力劳动,风吹日晒,便有了泥土一样的沉实寡言,淳朴谦和。
一年里,惟端午前后几天,乡下的草木才有机会进城。它们从田边地头纷纷起身,带着露水和泥土,还有乡村特有的清新和野性,来到集市,来到街头巷尾,带来香气和祝福,勾起记忆与怀想。远去的乡村,褪色的童年,于是慢慢回归,复又鲜活起来。
还有些小物什也一样,只在特定的时间里出现,一年一次,提醒着走得太快的脚步暂停,回顾。生命的来处,那些小而微的点滴,在回望中温暖了记忆。
昨日晨,时代百盛广场,见一女子端了竹筛,筛子的蓝色篮子里,一袋袋褚黄色粉末。旁边有个纸板,上写:雄黄,两元一袋。
“雄黄呀?”“嗯呐,卖点雄黄耍。”女子笑嘻嘻的,“防蛇。”“哦?”“现在蛇多。那天有个年青娃说,他去开摩托,一条蛇蜷在轮子里。妈呀,吓死我了。”女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一袋可以兑一桶水,再和点大蒜之类的,在房前屋后刷一刷,好得很。”真是生就了一张巧嘴,张口就是溜溜的一大篇。“还可以给小孩洗澡哦,杀菌消毒,免得生疮。”女子说,“我这个呀,你看嘛,颜色又好,味道又香。”
好多年不见,记忆中的雄黄是不规则的块状。少时,每逢端午,父亲总要上街买几块雄黄,研细了泡在酒里,让我们都喝一点的。还要用食指蘸了雄黄酒,在每个孩子额上正中轻轻一摁,一个圆圆的黄点子印在那里。父亲手指头上粗糙的温热,他身上泥土的气息,他讷于言辞不动声色的护卫,混合着浓烈的雄黄酒香,一起成为记忆的包浆。所有的节日,都是为了证明爱与被爱。爱自己,爱生活,爱时光推来推去的每一个日子。什么是家,什么是呵护,彼时,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因为节日,因为仪式,家的温暖和幸福,自此深深烙刻在心里。
看到雄黄,就会想到酒。是的,于我而言,雄黄总是与酒连在一起的。对雄黄酒总是心生敬畏。最初知道它的威力,是来自扣人心弦的传说。那些年,暑假一到,《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歌曲就在村子里回荡。阴谋与爱情,猜疑与忠诚的较量惊心动魄。每逢端午,总会想起电视剧里的经典片段,想起白娘子的勇敢善良,坚韧痴情。直到现在,很多时候还会痴痴地想,扪心自问:如果你是许仙,端午节那天,你是否会听从法海的劝告,把雄黄掺进酒里,摆在深爱的人面前?有多少感情经得起试探?有多少真爱经得住检验?有多少真相会如你所愿?
黄色粉末勾起无限回忆,禁不住买了两袋。“拍张照,可以吗?”“哈哈,好。”女子大笑,“去年我发了朋友圈的,今年没发了。”女子挺了一下身,笑嘻嘻地对着我的镜头,一点都不拘谨。
然后去超市,东买西买,拖一大堆东西回来。走在街上,大大小小的摊位上,堆积如山的,无一例外都是各式各样的粽子。不时可见老夫老妇,左手一袋粽子,右手一把草木。也有年轻小哥,提半袋李子,拿一束香草。草香悠悠,粽香悠悠,节日的气氛于是浓起来。回家后,收拾妥当,准备发个朋友圈。咦,雄黄呢?东翻西找,怎么也找不到。哈,不翼而飞啦……
买把艾草挂在门上,似乎已成端午的标配。遂蹲下去翻动,一把把捡起来看。碧绿的菖蒲,青锋宝剑似的;灰白的艾草,叶和茎都着了一层淡霜;红茎薄荷,碎叶苦蒿,皆有细长的身子。这些带露的植物,堆叠一起,枝枝叶叶,柔柔顺顺,散发着草木特有的芬芳:清幽,微涩,甘冽,恬淡。艾草和苦蒿气味浓烈,八桷枫叶宽味淡,凑近了,才有微微的柔和的青叶气息。
记忆里,艾草是灵丹妙药,专治小孩肚疼夜哭。小时候只要肚子一疼,祖母常常去割把艾叶,熬浓浓的绿色汁水,连哄带骗灌下去,十有八九药到病除。有时候祖母也用来煮一大锅水,给我们洗澡。紫苏,艾草,薄荷,一股脑儿丢锅里熬。大热的天,在阶沿上或者院子里,放一大木盆,装大半盆绿莹莹的水,把我们姐妹几个拎到水里,一个个搓洗。夏天的傍晚,乡村里蛙鸣如鼓,蚊虫嘤嘤嗡嗡,偶有萤火虫,提着小灯赶来凑热闹。晚风徐徐,草香氤氲,哗哗水声中,童年的快乐像飞溅的水花一样单纯而透明。
而五月,是艾草与菖蒲的高光时刻。五月五,是端午,背个竹篓入山谷; 溪边百草香,最香是菖蒲。端午,是个氤氲着香气的节日。记忆里,祖母一早起来,梳头洗脸后,拖个背篼,踩着露水去往田间地头。那里,大朵大朵的南瓜花黄艳艳地耸在绿叶之间。丝瓜秧爬呀爬,想赶在太阳升起之前,爬上新竹搭成的架子顶端。辣椒,茄子,玉米,都暗暗较着劲儿,伸头探脑,哔哔啵啵地赶呀赶。
庄稼疯长,草木繁茂。身着蓝布衣衫的祖母躬身于绿野,顺顺南瓜秧的梢头,打打苦瓜苗的杈子,割掉新开的谎花,摘下带露的豆荚。土坡上,绿油油的艾草,菖蒲,顶着亮晶晶的露珠儿,笑盈盈地等着祖母的镰刀。祖母拨开藤蔓走过去,将翠绿的艾蒿与菖蒲割下,嚓嚓声里,浓烈的草木之香弥散开来,祖母的手指也变得和草茎一样绿了,手上衣上都是植物好闻的香气。
祖母把艾叶和菖蒲混扎成束,抱回来,悬挂于门侧。当我自梦中醒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在门槛上时,艾叶与菖蒲的香飘飘悠悠,直入肺腑,懵懂的脑子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抬眼望去,祖母在灶间忙碌。灶膛里,火光熊熊,锅盖上,热气腾腾……
眼前的艾草,想来也是这样走到街上来的吧。捡了叶子干净漂亮的,买了两束。端午时节吃粽子,古人生活总如诗。山前青青野艾草,你家门前插几枝?想起老树的诗句,想起门上悬挂的艾草,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
去年,兔子来过端午节。一大早,她便溜去集市,买了艾草,兴冲冲挂在门上。幺幺,你看,挂了香草,是不是就添了节日气氛了?哈哈,果然。本来沉寂的楼道,因了两枝青青艾草,瞬间生动起来。
这之前,端午节还没有在这门上挂过艾草。新建的小区,一梯四户,进屋关门,互不往来。几年过去,尽管门对门,但相见不相识。不像在乡下,顺着一条屋檐,走家串户,跑遍全村。钢筋丛林里,同一楼道进出,鼾梦之声相闻,却几乎不相往来,彼此成为熟悉的陌生人。逢年过节,门户紧闭,没有仪式,没有气氛。尽管生活依然向前,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小王子》里写:仪式感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张爱玲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仪式感能唤起我们对内心的自我尊重,也让我们更好更认真地去过属于我们生命里的每一天。
过节就该有过节的样子。即使一朵花,一束草,一碟应节的小菜,也是热气腾腾地活着爱着的见证。平淡的日子,学着给生活加点糖,小小的仪式,续写爱与被爱的故事,给自己一些甜蜜,给人生一些回忆。
门上悬了艾草,开门关门总有淡淡的香。哦,田间草木离我如此之近,心思不由得柔软起来。有时见艾草缺枝少叶,菖蒲折戟沉沙,心中无一点恼意,想来是谁闻了香,情不自禁摘一片叶子吧,有什么关系呢。
端午过去,中秋到来,元旦忽至,转瞬又是端午。青草变成干草,那束艾叶还好好地悬在门上舍不得扔呢。
提着艾草,走过抚琴大道,等红绿灯。世纪广场前,两位老嬷放下手中的蔬菜,香草,正在一老者的篮子里挑选栀子花。洁白的栀子重瓣,肥厚,香气浓郁。两人的短发,皆齐齐拢在耳后。一位银发如雪,一位灰白苍茫。银发老嬷嬷拿起一朵栀子,放鼻前轻嗅。两人各挑了两袋,相视一笑,提起蔬菜和香草,慢慢走过斑马线。
草香与花香里,她们的背影,如同两株草木,经霜而不凋。老去,原来可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爱美的心并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逝。左手一把菜,右手一束草一朵花,两位老嬷嬷真是把端午节过成了诗人节。只要诗心还在,平淡如水的日子就会自然而然生出些诗意来。
挂艾草,吃粽子,喝雄黄酒……端午,不仅仅是一个节日,一种记忆,还蕴藏着一份思念。朱颜老去,清风好在,未减佳辰欢聚。端午又至,在氤氲的香气里重温童年的气息,在平淡的日子里生出对生活的庄重心意……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