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万物交替|戚佳佳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6-09 20:45:24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正值农闲时节,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干活的人们。在万人扒河挖渠现场,鲜艳的红旗随风飘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挥着铁掀,担着粪箕,一个个精神抖擞,情绪激昂地来回穿梭着。有些人脱了袄子,仅穿着单布衣,脚踏单布鞋,在工地上发出亮闪闪的光芒。现场气氛太过热烈,年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内心早就按捺不住,跟着人群来来往往。健步如飞间,还觉不够过瘾,担空担子时,干脆就背着空粪箕咣当咣当地跑着来回转。
那时还是四年级小学生的父亲回家后,由着那股子兴奋,写了一篇作文,内容就是挑圩。在父亲笔墨的渲染下,枯燥而又辛苦的挑圩变得让人无限神往。接着,父亲的作文不知怎么就被送到了挑圩现场临时指挥部,指挥部负责播音的女播音员“照本宣科”,以饱满的情绪、动听的音色朗读了父亲的作文。那篇作文原本只是有感而发,却让父亲在挑圩现场一夜成名,甚至破例从四年级跳级到了初二。
那时候,乡镇里还没有中学,父亲被安排进了外地的中学读书。这就意味着父亲要跋山涉水,辗转去外地求学。父亲告别了爷爷,背着一床破棉被,背井离乡。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对于故土的依恋,有时是没来由的。家只是一个低矮的土坯房,房顶是厚厚的稻草,床是用门板搭撑的,床的旁边是灶——那是父亲和爷爷仅有的家当,家当上落着成年不动的浮灰,这灰尘是父亲熟悉的味道,它牵绊着父亲单薄的年轮。
异地他乡,父亲的足迹更多的是留在佛子岭水库。在群山深处,一座高达七十多米、巍峨挺拔的大坝,让少年的父亲热血沸腾。两座山峰之间,一座大坝横空而出,下截潺潺溪流,上截云天之灵气。若是旱季,开闸放水,支援下游;若是雨水过多,就关闭闸门,减少下游水位的压力。
对于这些,早先的父亲并不了解。面对陌生的环境,少年的父亲只觉得惶恐。又因为跳级的幅度过大,语文勉强能跟得上,数学却怎么使劲也跟不上。父亲在说到那一段往事时,不无遗憾的心情溢于言表。这大概也是在一年后,父亲自动退学的原因。
父亲对于学校提及得很少,只说放寒假回来的时候,破被子和身上,生了很多的虱子。刚开始在学校时,身上生了虱子还觉得不习惯,拼命地挠痒痒,皮肤的表面都被抓得红一块紫一块的。时间长了,就感觉不到了。不是虱子没有了,而是皮肤适应了虱子。回家之后,父亲把衣服脱了,塞进了铁锅里用大火煮。
一年多的求学经历,父亲唯独对佛子岭水库念念不忘。父亲说,佛子岭的山是青山,佛子岭水库里的水犹如翡翠一般。而最让父亲挂怀的是佛子岭的人。山里人淳朴,实在。他们的家隔得很远,一家一户的,每次父亲经过他们的屋前时,他们的笑脸就迎着父亲而来。也许因人口稀少,他们对旁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每一户人家的门都不曾关过,那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们向每一个到来的人敞开胸怀。
父亲对于佛子岭的记忆,有时也会停留在他的一个同学和同学的妈妈身上。父亲说,班里的同学,大多数都要比他大,有几个都十七八岁了。他们和父亲一样,来自于四面八方。因为父亲小,在一帮女同学中就会得到特殊的优待。
班里有一个叫小云的女孩,是当地人,家在佛子岭水库附近。小云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她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父亲。除了在学校里的照顾,还经常带父亲去她家。每次父亲和小云远远地走在石阶上,一级一级地向小云家走去时,都能看到小云的妈妈在屋门口翘首望着他们!
小云的父亲是管理水库的,多数时候都不在家,小云妈妈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多,她还没等父亲和小云到跟前,就从家门前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云儿,林儿,你们回来啦!你们终于回来了,我正等你们呢!饭已经备好了,竹笋烧肉,专门为你们烧的。”开饭的时候,小云的妈妈专注地坐在桌旁,笑眯眯地看着小云和父亲吃。
去的次数多了,父亲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到了星期六晚上,父亲会悄悄地躲一旁,无论小云怎么叫他,他都不出来。等到星期一早上上学时,小云提着两个大瓷缸,不用打开,父亲也知道,每个星期小云的妈妈都要给他们准备两瓷缸的咸菜。
父亲说,起初小云在吃饭时,经常把咸菜拨他碗里。后来,她每次都让妈妈多准备一份。青稞的咸菜,泛着油黄的光,微微有点酸。对于一个异乡人,咸菜是绝世的美味,那咸咸的味道里有母亲的温度。
父亲说,他那时候也爱哭鼻子,偶尔闻着咸菜喷香的味道,不自觉间,摸着缸子的手会随着心不停地颤抖。只一会儿,眼眶就湿润了。
那时,父亲会想起自己的妈妈。父亲四岁时,奶奶离开了人世。父亲对于奶奶的记忆是模糊的,只知道奶奶会唱戏,后来在父亲耕地的间隙,我也偶尔听过他哼唱的拉魂腔,哀婉低沉,如泣如诉。现在想来,其中包含的大概是父亲对奶奶的思念。
对于母爱,少年的父亲有过多少的憧憬和期待,他自己都说不清。以至在多年之后,他虽一直没能再回佛子岭水库,但对于小云的母亲仍记忆犹新。他在吃饭时,和一帮邻里聊天时,甚至在身体不适、疾病缠身时,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佛子岭,想起那里的人。
后来父亲是可以留在城市的,在好多个工厂招工的时候,父亲因为肚里有点墨水,都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可是一到要走的时候,父亲就犹豫了。父亲舍不得爷爷——父亲看上去和爷爷有些生分,却仍舍不得离开爷爷。
父亲一直待在村里,送走了爷爷,然后,我们又送走了父亲。关于父亲的种种,都留在了村子里。
父亲走了,和父亲一同生长的大树,也已不再了。年轮的叠加,生命的轮转,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万物交替的方式。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清明》《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
编辑:郭羽 贺兴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