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桑之未落|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6-13 15:07:21作者简介: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散文选刊》《思维与智慧》《莫愁》《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中国散文家》等多家报刊。
护栏外,高高的河堤下。女子立于斜坡上,采摘桑叶。
桑树并不大,是一棵没有嫁接的草桑。四五条长枝自由散开,叶片小而薄。女子尖着手指,一片一片,自叶柄处掐断,放进悬于树杈上的白色塑料袋里。
脚边一小男孩,咿咿呀呀缠着说话,四五岁的模样。坡度太斜。青草丛生,野艾一蓬一蓬,快要及膝。女子立定采桑,男孩亦不能自由撒欢,却手脚不停,扯草茎,抠碎土,扔石子……
暮色已浓,两岸的灯次第亮起来,流泻的灯光与粼粼河水相映,满目绚丽,好似银河哗啦一声坠下,既神秘又梦幻,又灿烂又美好。
堤上有桑,柔枝轻扬。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这个时节,是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新叶刚刚长成,洁净,柔嫩,光鲜鲜水灵灵。叶脉处,轻轻一掐,白色的汁液喷涌而出,牛乳一般,散发着脉脉清香。
新叶初成,新蕾初绽,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初心,初衷,新生总是令人喜悦,世间万物,最初的样子,总是自带光芒,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鲜润洁净的光芒。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柔嫩,鲜妍,娇美,每一片叶都润莹莹光闪闪,每一条枝都柔情万端。在坎边,在水边,一叶一枝一树,一排一列一片,桑尽情地恣肆地舒展,延伸,将修长的双臂伸向春天的怀里,把无尽的葱茏列锦似地铺排开去。
晨光里的桑,日光中的桑,月光下的桑,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韵味,无一例外的是,养人眼目,慰藉心灵,给人希望。一看到桑,一想到桑,总有一种柔情,水波一般在心底缓缓荡漾。
在村庄,桑最先感受到春天的消息。当春霜趁着夜的漫长,给枯枝涂上厚厚的一层银光,桑便已在枝头初醒。晨曦里,春霜覆盖的桑嘟着小嘴,顶开蜡绒,俏皮地浅笑。荒芜的原野上,萧条一点点退去,春意一点点萌动起来。
春风轻轻地吹,春雨绵绵地润,春阳暖暖地熏,大地醒来,万物生长。爆芽了,长叶了,一片两片,小叶大叶,一片片清丽可人的新叶,一张张青春勃发的面孔,在雨中浅唱,在风中舞蹈。桑叶青青桑椹紫,山河瞬间明媚而生动起来。
光在叶上跳跃,香在空在漫溢,人在桑下来来往往。
采桑干嘛?做菜,还是泡茶?
遂与女子闲聊起来。女子略有尴尬。“娃娃要养蚕——哪拗得过他嘛。”“哦。”小孩子嘛,没几个不喜欢小动物的,养猫养狗养仓鼠养金鱼的多,居然还有养蚕的,新奇。“去年养了两条,还结了两个茧子。”“啊!”“兴趣愈大了。今年养了七十条,吃口忒凶,桑叶好难找啊。”
是的,如今,许多人洗脚上田,别村进城。村里人不再养蚕,城里极少见到桑,一叶难求,并不是夸大其词。而桑,扎根于田间阡陌,荒山野岭,安土重迁,恋故念旧。阡陌之上,山水之间,桑自由自在,听风听雨,观云观月。草虫鸣切切,白云荡悠悠。繁华在远处,喧嚣在远处,桑所在的地方,只有风,来来回回地吹;只有鸟,啁啁啾啾地唱。
“哪里是他养蚕嘛,我养他看。”女子戏谑道。“这些桑叶,摘回去放冰箱里,可以对付几天了。”女子看一眼脚边的儿子,笑。“自从他养了蚕,我一出去,走到哪里都是先看看周围有没有桑树——蚕又不吃其他的东西,哪门办嘛。”
夜幕下的河流,静谧,温柔。女子一边絮叨,一边采桑。男孩静下来。或许,此刻,他小小的心里已满是与妈妈一起养蚕的往昔,以及对蚕宝宝即将长大、吐丝、结茧的憧憬?
光阴是养在天地之间的蚕,爱就是桑。有桑青青于野,新叶鲜妍,柔枝披拂,状如撑开的伞,撑起希望,挡开风雨。“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桑是世外桃源里的佳树,桑是物质生活的保障,桑也是精神领域的殿堂。
采桑养蚕,是一件又辛劳又美好的事。诗中说:墙下桑叶尽,春蚕半未老。城南路迢迢,今日起更早。早起采桑,于我,是深刻的记忆。
少时,母亲养蚕,我们帮着摘桑叶。三眠之后,蚕的吃口极好,所需桑叶大大增加。田间地头的桑叶都摘光了,只剩两三片叶子的嫩尖尖。明代诗人高启在《养蚕词》中曾提到:“三眠蚕起食叶多,陌头桑树空枝柯。”就是说蚕第三次蜕皮后,一天就能吃掉好几片桑叶。有时,饿极的蚕会把桑叶的茎脉一起啃食掉,只剩一截硬硬的叶柄。“哎!吃得只剩光梗梗了!”母亲看到蚕簸里绕来绕去的小脑袋,欢喜得很。吃口好,蚕就长得快,将来结的蚕子又大又白,就能卖个好价钱。
“勤养蚕,懒养猪”,洗蚕簸,熏蚕房,剔蚕沙,消毒,喂食,啥都偷不得懒。母亲汗着衣衫,一刻也不停,一边把蚕捉到铺上干净蚕纸的蚕簸里,一边扫掉厚厚的蚕沙,再匀匀撒上一层新鲜的桑叶。沙沙沙,仿若春雨乘风而来,屋子里一片春意盎然。
立夏后,蚕的食量更大,几乎一刻不停地吃,两天不见,苗条的身形就明显大了一圈。嫩桑叶,老桑叶,甚至带泥的桑叶都摘来洗净晾干喂蚕。桑叶还是不够吃,我们就跑很远的路,到深山老林里去采摘。洋桑土桑,大叶小叶,见桑就摘,大背大背地背回来,在屋角蚕簸里摊开来。白日夜间,蚕房里沙沙沙,沙沙沙,春雨绵绵,酣畅淋漓,骤然有了一种肆意生长的快感,也有了丰收在即的希望。
第四次休眠之后,要不了几天,蚕逐渐停止食桑,胖胖的蚕体开始收缩而稍显透明。它们爬上草山,吐出晶亮的丝,结成雪白的茧,回馈青青桑叶的哺育和蚕民起早摸黑的付出。蚕茧上市之后,换回或薄或厚的票子,肥料学费,油盐酱醋,便有了着落。母亲的心,于是重新放回腔子里去,对田边地头的桑,培土修枝,更是细心周到。
漫长的岁月里,桑长在山野,也长在册页。除了养蚕人,对桑情有独钟的还有诗人。在文人的心中,青青桑叶,更多了绵绵情思。明代诗人王祎写:“低低门前两桑树,忆君别时桑下去。桑树生叶青复青,知君颜色还如故。”曾经,桑下与君别,而今见桑思故人。桑叶年年新,思念绵绵无绝期。君如枝上叶,任凭时光流逝,从桑下离开的你,永远青翠可人。
永远青翠可人的,还有那个叫秦罗敷的女子。“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那株栽种在汉乐府里的桑,枝繁叶茂;那个从诗歌中走出来的女子,婀娜明媚;那些采桑的器具,千年不朽。咏叹的乐章,更是弦歌不辍。“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桑叶青青,绿水悠悠,素手纤纤,桃面夭夭。水边的桑,采桑的女子,多么明媚动人的风景。“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蚕宝宝饿了,我就要离去;达官贵人,不要无为踟蹰。美丽、聪慧、不贪恋的女子,千百年来,星辉不减,光彩依旧。
现实生活中,桑亦越来越受青睐。如今,人们讲究养生保健,注重食材健康营养,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野草野菜。那日在荷塘边,见两老夫妇摘桑叶,说摘回去炒蛋、做粑粑,都极好吃。言语之间,尽是历经岁月之后的知足平和。新生的桑叶,嫩嫩地颤动在春风中,煞是可爱。桑叶原是食药两用的好物,先前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除了养蚕,桑叶还可泡茶、可入药,却不知道桑叶也可以作为食材,且绿色环保,营养丰富。当然,用桑叶包裹玉米粉来蒸馍,我是做过吃过的。只是吃时都要撕去桑叶,而玉米馍上确乎还留有桑叶的清香。此外,一年四季,桑叶都是极好的草料,牛伸舌一卷,嚼得津津有味,吧嗒吧嗒,尾巴甩得老高。
每年立冬,父亲总要摘些桑叶,晒干收藏,以备不时之需。桑之落矣,其黄而陨。那时桑叶已老,枯黄而沧桑,再无春日里的鲜美油亮。左邻右舍,开了中药,需要加桑叶作药引子的,便常来我家讨要。“村子里就你家有,别的没哪个收这些。”父亲打开挂在墙上的袋子,取出一些干桑叶,交给来人,在邻人的感谢声中更显老桑般的温厚质朴。父亲学过医,十草九药,乡野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无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桑叶、桑葚,甚至毫不起眼的桑皮、桑根,在父亲眼里,都有用,做药材,做柴禾,哪来的废物呢?
《诗经·小雅·小牟》里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农耕时代,栽桑养蚕,是农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而梓树的嫩叶可食,木材轻软耐朽,用途多多。关乎衣、食、住、用的桑梓,自然成了房前屋后种植的佳木,成了家乡的代名词,成了承载敬意与怀想的载体。桑梓之地,父母之邦。而今,青青的桑,依然美好亲切,依然是我们心头的念念不忘。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