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穿过一场雨|王优专栏

1

正吃午饭，天色忽然暗下来。“啊！下雨了！下大雨了！”小男生放下碗，扑到窗前。白亮亮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撞在窗台上，打在玻璃上，珠玉滚落，碎沫飞溅，溅起一阵凉气，沁人肺腑。

情不自禁把玻璃窗开得最大，迎接天上来客，感受这难得的夏日清凉。雨点扑进来，暑气退下去。阵阵凉气扑面，胳膊腿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舒爽。

啪啪啪！啪啪啪！金豆子打在树叶上，树叶儿激动得发抖，兴奋得舞呀跳呀！雨点飞扑而下，很快吞噬灰白色路面，哗啦啦在水泥地上凑起欢歌。雨点射向小池，一点一个泡，池水瞬间生动起来，水花摇曳，涟漪万朵。雨雾之中，池中假山也缥缈起来，草木葱茏，亭台迢遥，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小小假山一下子有了几分蓬莱仙山的远意。

浑身黑羽的长尾雀“唧”地一声，从黄葛树的浓荫里腾跃而起，斜翅穿行在雨中，时高时低，唧唧欢鸣，似要逆着雨的天梯，穿空而去，终于消失在茫茫苍穹……

也有小麻雀惊惊慌慌，一头扎进浓荫里。啊，燕子！两楼之间细细的电线上，停着几只燕子。五只六只，又有两只飞过来了，又飞过来了一只，基本成双成对。细线，黑点，仿佛五线谱上的音符，它们听雨、静观、纳凉，在雨中展着翅膀，扑棱棱地飞。飞走又飞来，再次停在电线上，停成一串省略号，停成一段休止符……

一只白蝴蝶在雨中翻飞。先是在黄葛树上飞来飞去，然后飞到了楼前，慢慢上升，上升，飞到了七楼。雨一直下，翅膀沉得快载不动雨水了吧，它飞得越来越慢，像一片雪花一样慢慢地坠落，坠落，终于掉到了地上，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唉！雨点这么急，小小的蝴蝶，怎么能穿过一场雨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难道小小的白蝶也要一蓑烟雨任平生吗？可惜，凡俗如我等，哪来这样的静气和定力？雨中的白蝶，怕是折戟沉沙了吧。心中有小小的遗憾，依然盯着白蝶陨落的地方。咦！水泥地上，那个小白点仿佛动了一下。它扇动着翅膀，一下又一下，慢慢地，那小小的翅膀又在雨中飞起来，飞升，飞升……大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白蝴蝶飞呀飞，飞向楼的那端，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哗啦哗啦！嚯嚯嚯嚯！楼上的积水已经形成了瀑流，从窗前飞泻而下。足不出户，临窗观瀑，这夏天的奇景，是天地之间最美的馈赠。我且好好享受吧。

“哇！好想冲进雨中跑一趟。”小男生说。“那年夏令营，在黄埔军校，正在拉练，也遇到了这样的雨。”小男生一脸神往。

“啊，什么样的感觉？在雨中奔跑？”我问。想起少年时候，在野外，暴雨突袭，无处可避，只得冒雨突奔，只觉雨点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心跳得很快，大张着嘴，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想来是雨点太过密集，挤得空气都无立足之地了。战鼓齐鸣，杀声震天，整个天地之间，全是雨的千军万马。树在冒烟，山在冒烟，水在冒烟。一切噤声，只有雨，前仆后继。那样的阵势，何等雄浑，何等壮阔。

“是不是有呼吸不畅之感？”沉思片刻，他点头，微微一笑。“感冒了吗，后来？”“没事！”他摇头。“刚下雨时心里好慌，不知道该不该跑。看看教练，他们一点都不慌，队伍一点都没乱。后来就不怕了——很小的时候，一下大雨就怕，特别是打雷，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嘿嘿。”小男生看着眼前的雨，神思在往昔岁月里漫游。

人生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的雨淋下来，小孩便成了大人，可以从从容容，走在风中，走在雨中。所有的雨都会停下来，所有的人，终其一生，便是穿过一场又一场的雨，走向晴天丽日。

2

喜欢雨。尤其喜欢夏天的雨。

想起去年六月，那一场豪雨，那次雨中独行，远去的雨在记忆中倾盆而下，无边的凉意扑面而来，顿觉沉静而幽远。

那雨，扯天扯地，整整下了一夜。雨棚上的水嚯嚯直吼，仿佛银河决堤，天河溃坝，整个世界只剩硕大的雨豆子哗啦哗啦，怎么倒都倒不完，怎么倾都倾不尽。

梦境里却是阳光灿烂。很奇妙的梦，熟悉的人，陌生的物与景，紧张而新奇的体验。驾了奇形怪状的器具，飞呀飞呀，山撞过来，河横过来……咦！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梦了。总是荒芜，总是惊惧，乱七八糟，梦得筋疲力竭。醒来傻愣愣揣测好半天，不知它究竟想暗示什么。翻过身，却已忘却大半，剩下的也模糊而飘渺，不可捉摸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听着哗啦哗啦的雨，忽忆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情节已然忘却，只记得情急之下，男主草草拟就一封信，暗示接头行动的终止。暗语是：近来江水暴涨，闻君欲买舟东下，谨祝一帆风顺——如此大的雨，嘉陵江水怕又暴涨了吧。

心下一动，何不看水去。

一直想在清晨或者黄昏，去看看嘉陵江，爬爬龙角山。考试结束已逾一月，步行也不过几十分钟，却迟迟未能成行遂愿——都有些鄙视自己了。

推推睡梦正酣的他。我们去河边看水吧。他嗯一声，翻过去，忽又呼噜起来，鼾声均匀而绵长。

给友人发微信，我们看水去吧。

盯着手机，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出现闪烁亮眼的红色数字。这么大的雨，这么难得的周末，谁不想赖一下床，美美地睡上一觉呢？

又不是认不得路！难道河里的大鱼会吃了你不成？想起《边城》，兀自一笑。

几乎不再犹豫。抓起手机，充了一夜的电，电量是满的，心里就是安的。咚咚下楼去，雨雾迷蒙之中，拦了的士就走。

司机是个干净的中年男子。他说六点半才出来，其他出车早的四五点钟就出门了。雨太大，想多睡会儿，出车有些晚了。“哎呀，钱是挣不完的。”他笑一下，“上午和晚上出车，下午嘛，耍会儿手机，补会儿瞌睡。”

那个六月，几乎是泡在雨水中的。那日桥头，卖菜的老妈妈说，四季豆叶子掉光了，黄瓜没结几根，也黄叶子了，丝瓜的花倒是开得好得很，再不晴，结几根瓜都不成器！雨水太多啦，菜几乎都快涝死了……

那晚，妈妈在电话里说，23下了雨，以后要干48天。妈妈有什么根据呢。23的分龙会呐，分龙会下了雨，打湿了龙袍，要大太阳晒龙袍呢。妈妈说得很认真。

新奇之际，网上一搜，还真有这么一说。

分龙，汉族民间传统节日。时为农历五月二十。俗有五月多雨，龙各分域之说。相传，该日天上小龙要去自己管辖的区域，因不忍与老龙分离而流泪，故此。宋代已行此节。夏至后第一个辰日为分龙日，宜雨，晴则兆旱。昔以敲击栲栳、盆盂充锣声，祈龙至而雨。是日禁挑尿桶及禽畜栏污，禁洗晒衣服，违者罚。

哈哈，真是有趣。只是日期和天气兆示，与妈妈说的大有出入。

久雨必晴，却是不争的事实。六月以来，雨水够多的了，而一切都不可能没完没了。要不了多久，太阳炙烤大地，暑气暄暄，一定会非常怀念六月这一场又一场荡气回肠的雨。

六月的大雨，简直是上天最为美妙的馈赠。清凉，酣畅，痛快淋漓。雨一来，整个天地之间，立马变得生动丰富，韵味无穷。

少时，在老家。一场大雨之后，河水翻过拱桥，漫上堤岸，扩张，漫延，温柔的小河变得宽阔起来，陌生起来，洪流滚滚，漩涡翻腾，令人望而生畏。沙地里，红薯消失，花生消失，桑树只剩半截尖尖，浪碴子挂在桑枝上，荡啊荡。有时滔滔洪流里还会飘下来几个南瓜，带苕的藤，带花生的藤，枯树枝，麦秸秆，还有猪崽子。也有衣物，在洪水里，鼓囊囊的，乍看吓一跳，以为是水打棒（即被水淹死的人）。有人做了长长的木爪子竹钩子，站在岸边，捞柴捞物。

我常常挽起裤腿，赤了脚，跟着父亲去捞鱼。父亲扛一个旧虾爬（捞鱼器具），当然，破洞早已用新篾修补好了，沿着河岸走，捡水流回旋处，逆水打捞。长柄的虾爬在浑水里三捞两捞，提起来。嘿！青脊背白肚子的鲤鱼蹦来蹦去。父亲收回虾爬往沙地上一倒，我赶紧跑过去，抓起鱼儿喜滋滋扔在笆篓里。父亲继续打捞，我继续跟着。河水滔滔，父亲走得很小心，一再提醒我，不让我靠近水边。河水掏空了岸边的泥土，有些堤岸悬着，看起来好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啪”垮下去一大段。据说有的捞鱼的人就这样，捞着捞着，就成了河里的鱼，随着流水去了远方。

有一次姐姐在临河的水沟里，抓了一条手臂粗的乌鱼。她举起鱼，兴奋得大叫。溪水哗啦啦响，稻禾青青，洪水森森，天地之间，布满盛夏的浩荡与充盈。姐姐举着雨水送来的礼物，举着天地的馈赠，比年画里骑在鱼背上的娃娃还要喜庆。“鱼！鱼！好大的乌棒！”隔着一大片稻田，乌鱼的白腹穿过了夏天盛大的绿浪，在我的眼前闪。只一瞬，白光消失，姐姐的哭声炸裂起来，盖过了整个湾里哗啦啦流淌的田缺水。

此后，许多年里，每当有了一点点意外之喜，总是不敢声张。怕自己的得意忘形，惹怒了翻云覆雨的命运，从而收走已经送出来的馈赠。那条童年的鱼，那条远去的大鱼，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给我上了深深的一课。

3

在磨子街口下了车。天沉下来，几乎黑到了地面。俄而，大雨倾盆而下，街道瞬间成了河流。寥寥几个人，仿佛被雨水腾起的烟雾带走了，立马消失不见。

急管繁弦，雨珠子挤得空气都稀薄了，冒雨前行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闪进早点铺子，叫了稀饭，小笼包，咸鸭蛋，泡豇豆。雨帘之外，水花飞溅，雨声淹没之下，大家埋头享用早餐。

哗啦之声矮下去，出了店门，继续走。下河街的巷口，一妇人撑着蓝格子伞，边走边自言自语：焦人呐，焦人呐，这个雨下得！已经一整夜了……

街道两旁，许多铺子，依然开着。服装，小吃，杂货，肉铺……不管雨怎么下，生意，依然要做；生活，还要继续。

老巷酒坊里，静默的酒坛子后面，老者端坐，看檐下雨水如注，不言亦不语。

外面众雨喧哗，封在瓷坛子里的水，在时间的窖藏之下，敛声静气，微澜不再，浮华尽褪，悲喜自渡。沉香在心，诸事浮云。此后，不管欢笑还是泪水，晴天还是雨天，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青石板铺就的街面，雨水汇成了小河，哗啦哗啦地流淌。穿花衣花裤的男子，拿了扫帚，站在高高的阶沿上，就着欢流而下的雨水，擦洗阶石上的青苔。

茶馆里，麻将被推进机子，哗啦哗啦响；黄锅盔的焦香在巷子里婉转；中药加工坊里，各种药香缠绵悱恻。幽长的小巷又干净又清凉，仿佛悠悠长梦一做千年。

就这样站在雨中，立在伞下，听天地之间激情澎湃的大合奏，心里特别净，特别静。噼噼啪啪，雨点溅起透心的凉。无数的珠子破碎又聚合，碎裂和重生都在一瞬间完成，喜与悲无缝衔接，似乎完美重合。每一个伞角，缀以流动的水晶，这些亮晶晶的珠子，施了魔法一般，撑起一方小小的晴空。

有一家“张氏干鱼”，瓦檐下挂着一剖两开的鱼片，米白干爽，大小不一，曾经的肥美依稀可见。心中忽然有些怅然，不敢正视变灰的鱼眼，滚滚江水近在咫尺，畅游清江的日子却一去不返，它们在檐下风干了记忆。斑驳的木墙内，一身着白衫的老者躺在堂前的凉椅上，神态安详，静待来客。

雨势变大，路面水花四溅，檐上水流如泻，串串珠帘晶莹剔透，哗哗有声，仿佛佳人拂帘离去，珠帘叮叮，娇语盈盈。雨雾中的下河街安然肃穆，端端地令人沉醉，瓦屋听雨，江上临风，此乐何极。

暗沉沉的屋子里，有人深深地看过来。那边阶沿上，有人探望过来，又有人探出头，看过来……遂踩着哗啦啦的水流，踩着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往前走。

不到两分钟。金戈铁马之声再次响起，千军万马复又杀将回来。小巷重新变成了小河，雨水已漫进及踝的鞋里。折身捡了无人处，站在檐下，小小的一角屋檐，此刻无疑是最温暖的臂膀了。

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里滚。厮杀声暂停。天色再次暗下来。裙子的下半截已经湿透。

4

继续走。

沿江而行，青石幽幽，江流缓缓。粼粼江水似一卷铺开的湛青色绉纱，浩浩而去。

想起月下独行，是在暮春时节吧。月下的滨江路杨柳依依，江流静静，只有《春江花月夜》的旋律萦绕飘忽，幽婉深邃，韵味悠长。温柔的弦音拨起宁静的夜空，一幅清新淡雅的春江花月图徐徐展开。“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回家”，轻轻的叹惋融于古朴典雅、平缓舒慢的节奏，让人回肠荡气。置身江边，踏月而行，如梦如幻。

月下的嘉陵江，雨中的嘉陵江，不同的意境，同样让人沉醉。

财神楼外的石栏下，一只小螃蟹从地松的绿影里爬出来。正横着走，见有人来，便迟疑不动。过一会儿，见并无异常，于是飞快地爬到了香炉底下去。

凝神之际，骤雨又至。瞬间，石码头上，水花朵朵，整个江面，水花朵朵。天地之间，雨声浩然。大雨之中，水面仿佛覆了一层油脂，偌大的江面被区化成一块一块。雨水一停，神迹消失，复归于平常样子。

雨停之后，江面仅微波粼粼。打渔人，解绳出江。远山云雾缭绕，江水之下，青山惟一些大意罢了，倒影晕染，水波微漾。云天低垂，山水拥立，仿佛刚刚泼墨而成，长长的宣纸上，水汽氤氲，幻影如梦。

有人凭栏而立，抛钩垂钓。脚边的塑料桶里，除了一层清水，嘛都没有。江水缓缓，一如钓者的不动声色。倾之，一条大鱼跃起，啪啪拍打着水面。眨眼间，消失于洪流翻涌处……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