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草木正夏|宋扬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8-08 08:32:56郁金
立夏三候,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岳母在老宅后的柴屋看到一条菜花蛇,锄柄般粗。她吓得着实不轻。菜花蛇喜阴湿,老宅后的两三户草房人家已经搬离,人走蛇来。
蛇可能也贪屋侧郁金之美。郁金长在今春我们撬过鱼腥草的阴沟上,开着紫红的花,多肉植物一样饱满。岳母说是黄姜花,我们见所未见,面面相觑,不知所云。上网查询才知,郁金不是郁金香。郁金香是荷兰的国花,荷兰也被称作“郁金香之国”,郁金是可以入酒的姜科植物。想起李白笔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竟误解多年。
这株郁金,无人刻意打理。三月,我们撬完野生鱼腥草后,泼过一盆水。一种不常见的花在立夏后出现,是奇迹。无人知道郁金的根潜伏地下的秘密。
落葵薯
我一度把落葵薯误作爬山虎。2002年,我在一所子弟学校教书。厂区在郊野,红砖楼房的外墙上大多有爬山虎,密密麻麻。学校分配给我一间小房子。石板路通向略显荒芜的砖楼。爬山虎就垂吊在窗前,幽静怡然,和天空一样美好。
想起叶圣陶写给我们的小学课文《爬山虎的脚》,脑海里整个是壁虎的画面。壁虎似蛇,四脚,攀爬能力惊人,启发众多攀岩爱好者乐此不疲。街头看到不少四驱车的车主在车屁股上贴壁虎标志,问行家,说是标榜车辆动力强劲。
资料上说,落葵薯是20世纪70年代从东南亚引进的物种。落葵薯在二十多年前才出现在我们的村子里。生物一入侵,势不可挡,繁殖速度超快。夏初,落葵薯颜色转深。攀上屋后橘树,随树就树;粘上屋后短墙,上墙过墙。铺天盖地,占据了屋后草房。且似乎缺少病虫害的制约。如果再无人为干预,它们攻城略地的气势确乎有些让人担心。
牡荆
五月初,牡荆生长于山坡路边,开蓝紫小花,一串一串的。花谢结籽,籽落再生。牡荆荆条柔韧,早些年,镇上还有荆条编制的农具售卖。
牡荆分枝规整,掐去中间的嫩芽,呈规则的“Y”字。中间撑一短棍,用麻绳缠住两根分丫,让它长成需要的弹弓。弹弓射鸟的事,现在的孩子不做了。学校课本里增加了不少生态保护的内容。当然,如今手机里,电脑上,吸引孩子的游戏也更多了。
“黄荆条子出好人”,大人奉为圭臬,孩子哭嚎四起。倡导“说服教育”的今天,还能不能实行惩戒教育?惩戒的度如何把握,永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夏天下了河,冬天上了树,母亲担心我淹死或摔瘸,黄荆条子对准我的屁股就是一顿暴抽。严与爱之间,屁股是平衡点,是替罪羊。生物课本中说:“臀部没有大的血管和神经通过”。
竹
画花不见花,马蹄之下彩蝶飞;画风不见风,片片竹叶空中飞。竹叶轻飘,见风。
所以文人墨客爱竹。郑板桥画竹,还写《竹石》一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东坡爱竹,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东坡又赞竹:“食者竹笋,庇者竹瓦,戴者竹篾,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东坡先生说漏的还有很多,譬如“用者竹器”。蜀南青神县为中国竹编之乡,粗粝如锅刷米筛,精致如蜻蜓蟋蟀,均为竹货;譬如“眠者竹席”。竹席,南方消夏必备。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父亲与舅舅等三人贩竹席去河北售卖,落魄而归。北方的土炕,用不上竹席。南方也在变,空调出现后,竹席已不再是生活必需品。
竹为“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名画里的墨竹带欺骗性,让人误以为竹四季常青。春末夏初,竹叶在与冬的对抗中透支尽了生命,片片苍黄。一众西方油画大师对竹皆视若不见,大概因审美有异。当代画家徐军用油画的色彩写实竹的苍老,算是还原了竹的本真。立夏后,风吹竹叶似雨啸。李贺在一首诗里写“笛管新篁拔玉青”,又在另一首诗里写“风吹千亩迎雨啸”,李贺才真正读懂了竹叶的新生与衰老,峣峣与脆弱。
中通外直的竹,应该被允许有四时之变。英雄垂暮,依然英雄,像西楚霸王,像岳鹏举。
构树
构树,俗称“构芽儿”。“儿”算戏嘲,也是爱称。“大汉儿”,讥讪男人块头大,大而无当;“构芽儿”,满怀对构树果的亲昵。
五月,构树毛茸茸的小球躲在叶间,青核桃一样,羞涩。等到七八月,果子悬垂,枝枝丫丫伸过来,遮住了路的一半。构树红艳艳的小果像满树灯笼。构树果过于招摇,大多被鸟捷足先登。又脆弱,容易破损。鸟儿并不珍惜,左一嘴,右一喙。我们却很难吃到。
上学的路边上倒是有一棵构树。不是馋极,一般不被孩子们光顾。构树果也招蜜蜂苍蝇,嗡嗡嗡,绕来绕去。让人愈发没了食欲。
夏末,地上构树果狼藉一片,血一样涂了一地。美到极致,无形中就有了太多天敌。构树果委屈,却不知道怨谁。
酢浆草
酢浆草就是“酸溜溜”,老家人叫它“酸唧唧”。一提名字,牙巴酸痛,口腔涌津。酢是醋的前身,细咂有酸酸的口感。酢浆草三瓣叶片开小花,星星点点,碎而美。酢浆草盘根错节于河滩,于草丛。
童年时,暑假,不上学的我们天天下河滩割猪草。赛以镰投石。中者,把别人的草倒进自己背篓,得意凯旋。败者,只得扯一篓酸唧唧回去充数,忽悠母亲和猪。猪哪愿意天天吃醋?如是,又是一次屁股与荆条的亲密接触。
酢浆草出现,悄无声息。一入夏,老家庭院里的铁树下,花盆里,它们就粉粉地开了。不喧宾夺主,不挑战名贵花卉的权威。那么,谁会忍心拔掉这些美得淡若星辰的精灵呢?
人间四月芳菲尽,屋前酢浆花始开。酢浆花延缓春离开的匆匆脚步。老宅十年岁月,新草一度春秋。酢浆花代替我们守着独居老宅的岳母。我们感谢酢浆花。
卫矛
卫矛,萌生性强,耐修剪造型,常出现在城市公园或马路的绿化隔离带。园丁提起长剪,咔嚓咔嚓,破除其顶端发展优势。洒水车一过,夏天的卫矛碧油油,更加葳葳蕤蕤。
岳父在外打工多年,帮建筑老板搞管理。他为人老实,替老板采购十几卡车的钢材,没捞一星油水。又好围朋结友。岳母是个老好人,任他喝酒坏了身体。努力工作十多年,岳父被老板辞退了。天命之年还乡,老境凄然,竟无钱造个养老的窝。我们凑钱给他修了一幢房子。在两个孩子的教育投入上,他没有攥过手里的钱。
房子修好了。围墙外,岳父给我们预留了两个车位。后来,车位打上水泥砂浆,兼作了晒坝。岳母常抱怨路过晒坝的人把一鞋的烂泥踩在晒坝,说晒坝旁有路不走。村人语曲,不好意思立“此处禁止通行”的牌子。于是,在晒坝外扦插一圈卫矛,路过的村人一看卫矛,心照不宣,绕了道。
所插卫矛不是“春来叶绿,秋来叶红”的品种,四季常青着。立夏这几天,气温飙升。那圈卫矛尽职尽责,不言苦,哨兵一样守卫晒坝。
樟树
村人也用樟树打家具,但没有江南的传说那般水灵鲜活。据说,江南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也长成了。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两箱丝绸)”之意。
母亲的箱子不是樟木的,箱子里也没有一件丝织品,全是棉絮,袄子,布鞋等。樟木箱子好,说是樟木可免害虫啃食。不过,时间一长,许是香随时去,虫子依然招摇入箱。虫子怕樟木蒸馏凝固的樟脑球。母亲在箱子里放樟脑球。开箱,有异香。
岳父建房时,也栽了几棵樟树。岳父去世后,枝叶如盖,挡住了半个晒坝。去冬,岳母动刀,拦腰砍掉遮阳的三棵树。我们见了独痴痴的树干,一阵叹息,又无可奈何。岳母还插着稻子,种着油菜,点着花生。樟树遮住了她晒粮食需要的太阳。岳父去世后,我们曾把岳母接到城里。她住不惯,她担心,说,老房子不住人,会越来越破的。
给岳母带去清凉的树,她亲手砍掉了。这些年,断头的樟树顶端,又斜生出绿绿的枝丫,孱孱弱弱地,努力在生长。有两棵樟树离晒坝远一点,幸免于刀。溽热的夏风渐渐转凉,黄的樟叶和飘飞的竹叶一道,一片一片,落得满地都是了……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