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最忆是花生|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8-16 09:46:00去桥头买农家瓜果蔬菜。咦,居然有人卖花生。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花生,带着泥土的新鲜。情不自禁拿了一管,剥开,麻壳壳里挤一颗红米米,色泽靓丽,籽粒圆润而饱满。“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儿时的歌谣从记忆的深处分花拂柳而来。
少时,最为亲切的农作物莫过于花生。种花生,收花生,吃花生,凡是与花生有关的事,现在想起来都不禁微微一笑。那些被时间浸染过的花生,仿佛自带温情的包浆,无论岁月怎么流逝,历久弥香。
种花生是一项细致活。油菜割了,麦子收了,泥土犁过来,划出块抽成厢。父亲提了锄头,一锄一锄,把泥土敲得细细的,整得平平的,然后打窝。父亲教我们打土窝,说就像用毛笔写“一”字,起笔运笔收笔都是有讲究的。父亲打出来的土窝,横平竖直,土窝的大小深浅,一切刚刚合适。那些泥窝窝,横看竖看,正看斜看,像刚纳好的鞋底,线条流畅,气韵生动。
然后抓了草木灰、磷肥,放进土窝,再放入花生米,淋上农家肥,掩上土窝。种子在这样的屋子里,闭关静修,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只等时日一到,顶开泥土,探出头来。胖墩墩、绿油油的花生苗,点缀在平整的泥土上,花朵一般,怎么看怎么好。
“青梗绿叶开黄花。泥沙底下住人家。”花生苗见风就长,要不了多久,绿叶底下就会开出朵朵小黄花,小小的黄花疏密有致地洒在椭圆形的绿叶丛中,像昨夜星辰散落碧草中,灼灼烁烁,又像大地不经意间露出的笑,俏皮而活泼。花谢之后,细长的针插进泥土,慢慢生长,孕育,膨大,悄悄结出一串串诱人的果实。
关于花生的生长过程,近代诗人杨雪窗这样描述:三月始播土,冥然何怨尤。四月叶交覆,饮露绿阴稠。五月绽黄英,披拂爱风柔。七月既结实,连胞意绸缪。没有种过花生的城里人,读读诗歌,便也可大致了解花生的一生了。
稻谷黄时,花生就老了。老了的花生生吃熟吃皆美味无比。在乡下老家,花生是人们必种的农作物,再懒散的人家也总是要种上几垅花生的,炒来香嘴,煮炖做菜,或者下酒,或者榨油,经济实惠,好得不得了。秋风凉,稻谷香。记忆中,收割稻谷的大忙季节,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一道下酒菜,就是煮花生。
晒谷子煮饭食的间隙,祖母拿起背篼,匆匆赶到地里,将花生连藤带籽一起扯回来,在屋檐底下摘了,淘掉泥沙,倒入锅中,加水加盐,大火煮开,焖上。切菜煮茶,又到太阳底下晒谷子,忙七忙八。收割稻谷的人一回来,大盆的花生端上桌,老白干满上,大家边剥边吃,边喝边聊。煮熟的盐花生,面嘟嘟沙噜噜,一口花生一口酒,花生的香,酒的香,沁心入肺,赶走疲劳,补充能量。已经用完的力气劲儿又一点点在血管里生长流动,下午的稻田里,打谷机的轰隆声,人们的笑声,再度此起彼伏。
在倒伏的稻子和挥洒的热汗中,大家议论着稻子的收成、花生的收成。地里的花生默默不语,老去的叶子渐渐有了或黄或褐的斑点,香气却是愈发浓烈了。稻子割了,花生挖了,紧张的农活暂告一段落。晴好的天气里,家家户户院子里晒稻谷晒花生,空气里尽是稻子的香、花生的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付出的劳动终于有了收获,金黄的稻谷、小铃铛一样的花生,是劳动的勋章,是土地的馈赠。
老家屋旁有一口大堰塘,地势很高,斜底坦卧,蓄水不稳,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干巴巴的。每年稻谷成熟时,人们铲平地面,捡净石子,铺上晒席或者塑料布,堰塘便成了最好的晒场。塘的四周无遮无拦,一天晒到黑,左邻右舍都喜欢把谷子挑到塘里来晒。我最喜欢去看谷子晒谷子,因为有花生可以吃。
塘旁边,一段林荫小道,连接着一块沙地,那是吴婶家的地,种的是花生。沙地泥土松软肥沃,不干不潮,最适合花生的生长。吴婶家的花生种得早,长得好,这个时节已经成熟。不像我们家的花生,每年都是割了麦子或者油菜才种,别人都挖花生了,我们家的花生还在开花下针呢。扯起来,根部尽是白嘴嘴,即使有指头大小的颗粒,也不过一个嫩籽籽,剥开尽是一包水。而吴婶家的花生,拽住藤蔓轻轻一提,哇!麻果果缀满了根须,葡萄串似的,一窝一捧。每日从花生地旁经过,那青幽幽的花生藤似乎伸出了无数触角,牢牢地粘住了眼睛和脚步。
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家里晒稻谷、看稻谷。黄灿灿的稻谷摊在塘底的晒席里,发出诱人的香。公鸡跑过来,母鸡跑过来,一边吃一边挑三拣四。稻谷里的青虫蚂蚱可是难得的美餐,鸡爪子一刨,谷粒飞在沙地里,再也扫不起来。吃饱了,屁股一撅,站在谷子里就地拉撒。既不珍惜粮食,又不讲清洁卫生,那个时候真是恨死了这些不知好歹的公鸡母鸡。看谷子,主要就是防止鸡鸭偷吃捣乱。
正午时分,太阳注视着大地,眼睛都不眨一下;高处的蝉,可劲儿地喊:热啊!热啊!新收的稻谷躺在阳光里,美美地享受着金灿灿的日光浴。翻来翻去,燥烈的香越发浓郁起来。我们蹲在树荫里,看阳光在稻谷上游走,听蝉热烈吟唱,心里想的却是旁边地里的花生。在想象中,我的手已抓住了花生藤,轻轻一提。花生破土而出,泥沙簌簌而下。剥开麻壳壳,呀!穿红衣的花生米胀鼓鼓的……
吴婶家的稻谷已收割了,她地里的花生也扯了一些回去。山梁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大模大样,走过去,跳到地里,紧挨着她挖过的地方扯几窝花生,搂起就走,搂到塘边坐在树荫下慢慢吃。新鲜的花生脆生生的,汁水多,口感好,吃起来又甜又香。也许是看谷子太无聊了吧,也许是嘴太馋了吧,也许是村子太静了吧,也许是花生太香了吧。尽管知道偷扯别人的花生不好,被大人知道了,少不了挨一顿揍,但还是忍不住花生的诱惑,今天扯一株,明天扯一株。一边贪吃,一边忐忑,害怕被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责骂。
那时,村里常有人因为一些小事而叫骂,比如鸡鸭丢了,比如瓜果少了。那妇人坐在山坡上,数数落落,指桑骂槐,老账新账,一件件扯出来,一骂好半天,挺有成就感似的。
吴婶天天从地边过,却从未骂过人。不知道是她眼拙,没发现呢,还是心地良善,装着没看见。有时她扯了花生背着路过,看到我们,就会掀下一抱来,送给我们吃。“你这花生好哦,结得这么多——有莫得人偷哦?”旁人问。吴婶哈哈一笑:“地里头的事谁说得清呢,又没看见。哎呀,一点嘴头东西,扯了就扯了吧,反正是哄嘴巴。”
吴婶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田里地里,忙忙碌碌,从不说人闲话,也不斤斤计较。“二女子人不错。”祖母说,祖母总是称吴婶为“二女子”,个中缘由,却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称呼,含有旁人不能企及的亲近与亲切,流露出同样勤劳善良的祖母对晚她一辈的吴婶的肯定和赞许。
如今,空空的塘里水满了又枯,草青了又黄,再也没人晒稻谷了。塘边的花生地,早已荆棘遍地,荒草丛生,蛮荒得似乎从未开垦过。每年新花生上市,我总要买一些,总要想起一些旧人旧事。一年又一年,花生似乎就是无言的提醒,香甜了思绪,温暖了记忆。
尽管花生好吃,但挖花生却是一件辛苦活。特别是遇到土质不好,天气也不好,那么,挖花生就会效率低下,又辛苦又劳累。假如天大旱,花生在泥地里扯不出来,需要一锄头一锄头地翻挖,那简直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一锄下去,泥土冒烟,震得手都麻了,地却岿然不动,情愿受一点皮肉之伤,也不愿交出怀中之珠。几行花生挖下来,汗流了,手破了,劲没了,得到的只是一小堆花生,太没有成就感了。一屁股跌坐在花生藤上,望着大块的花生喘气。天也不高了,云也不美了,花生叶散发的香味也闻不到了,只觉得热,只觉得烦。
当然,如果风调雨顺,又是在松软适中的沙地里,那么,挖花生就不再是一件体力活,而是一种体验,亲近自然、拥抱自然的体验,那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雨后初晴,天朗气清。整个山野里,全是草木的清芬。早早来到地里,用手攀住花生藤,向上一提,整株花生连根拔起。用力一抖,泥沙簌簌而下,青藤底下,胀鼓鼓的花生缀在细茎上,摇曳着,晃荡着,鞭炮一般,铃铛一般,朱玉一般,笑声一般。
“来,出个谜语给你们猜!”祖母说。“青藤藤开黄花地上开花不结果,地下结果不开花。”“花生!”她还没说完,我们就抢着吼出来。“哈哈哈!”于是大家一边扯花生,一边猜谜语,谁也不觉得苦,谁也不觉得累。
什么“外披麻衣裟,内穿红大褂。胖子里面藏,地下自安家”;什么“长生果儿穿麻衣,植物肉儿白身体”,“小胖子,穿麻衣,红衫白肚躲壳里”。“花生!”“花生!”“花生!”不管什么样的谜面,我知道谜底肯定是花生,于是,猜不出来也瞎吼一气。有时明明知道谜底不是花生,也故意说是花生,惹得大家好一阵笑。
不知不觉,一块花生居然扯完了。我也学到了一些谜语,之后说给小伙伴猜,看到他们一脸懵,心头便有小小的得意。
捡落花生,又是另一种快乐。无论怎么认真,总有些花生落在地里捡不尽。一块地的花生挖完了,如果赶上下大雨,雨后的清晨,我们一定会早早出门,提了篼子捡落花生。大雨压实了浮土,冲净了花生身上的泥,一颗颗花生点缀在泥土上,白亮白亮的,贝壳似的。我们一颗颗捡起来,到旁边沙坑里洗净。无论捡多捡少,心里都极高兴。不是落花生的味道与众不同,而是颗粒归仓。捡花生,捡豌豆,捡麦穗,一次次弯腰,一次次捡拾,让我们渐渐懂得了珍惜。漫长岁月里,惜物惜人,一样的心愿,一样的道理。
平生除了喜吃生花生,还喜吃炒花生,油炸花生。油炸花生米,又酥又脆又香,是一道不错的小吃。学会油炸花生米,是在参加工作之后。
先前炸的花生米,不是炸焦了,就是没炸熟。要么一股糊味,要么不酥不脆。那一次,恰逢彭老师来镇上检查工作,顺便到学校看看我们几位刚毕业的学生。其时正值中午,他见我炸花生米,就亲自动手,现场指导。他说,炸花生米,最重要的是火候,一定要凉锅凉油。倒入花生米后,要用小火来煸炒,要不停地翻动。要学会“察言观色”,当花生米的颜色变深,并且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响声,表示花生米已经炸透了,赶快起锅装盘,加盐加糖。等冷却一会,花生米就会酥酥脆脆的了。
原来炸个花生米也有这么多门道。真是生活处处皆学问。先前,我炸花生米就像炒菜一样,总是让油热得冒烟了再倒下去,又是大火,三下两下,糊了。
到现在还记得彭老师手持锅铲翻来翻去的情形。那时他参加工作不过一两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手艺。更难得的是,他肯屈驾小屋,悉心指导,真是开心又感动。
最早读到写花生的文章,是许地山先生的《落花生》。将空地开辟出来,种上花生,收花生,吃花生,议花生。短短几百字,线索清晰,事件明了,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无阐幽发微的“春秋”大义。家常小事,简洁朴实,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饱含了殷殷深情。
“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作者说他们谈到深夜才散,父亲的话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
这么多年过去,这一段话也深深印在我的心上。每每读到这段文字,总会停下来,想一想花生,想一想生活中那些像花生一样的人,想一想自己距离一株花生还有多远。
花生的确是一种朴素的农作物,贴地生长,扎根泥土。它的花,它的叶,它的果实,无不朴实谦逊。小小的花藏在叶底,累累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张扬,不炫耀。花生的营养价值极高,有“植物肉”的美誉,长于滋养补益,有助于延年益寿,故民间称其为“长生果”。因其含油量高,常用来榨油,花生油品质优良,气味清香,是实用油中的佳品。除供食用外,花生还可用于制皂和生发油等化妆品的原料。此外,花生藤、花生壳是很好的饲料和燃料。说花生的一身都是宝,并不夸张。
用处如此之多,却朴实含蓄,低调内敛,不居功,不自傲。默默献出自己的一切,不为名利,不图回报。这样的花生,多么让人肃然起敬!但关于花生的诗文好像并不多。大音希声,大美无言。有什么关系呢,谁有资格对给养了肉身与灵魂的花生,颐指气使,张牙舞爪?生而为人,如果能像花生那样,脚踏实地,扎根泥土,静静开花,默默结果,如此,甚好。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