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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失语的爱情|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9-01 13:01:36

作者简介:王优,四川省蓬安中学教师。作品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散文选刊》《思维与智慧》《莫愁》《红豆》《岁月》《金沙江文艺》《中国散文家》等多家报刊。


看到片名的一瞬,心中微微动了一下,一种幽微难明的疑虑夹杂着期待缓缓升起。如此文艺的名字,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之前一无所知,关于导演风格,故事题材,影片评价等等,全然陌生,毫不知情。“来,看部电影吧。《隐入尘烟》,据说不错。”很偶然地,在小微的推荐之下,不带成见,没有目的地开启了观影之旅。

影片一开头,整个画面就是一堵墙,一堵赫然而立的土墙,像是横亘在现实与剧情之间的一堵厚障壁。镜头慢慢拉近,细节一一呈现:墙体已经开裂,开裂的墙体上,很清晰地露出稻草节。

在农村,修建土坯房,主要材料就是泥土和稻草。稻草轧成节,混在踩瓷实的泥土里,以增加它的韧性和拉力。筑土成墙,冬暖夏凉。只是,土坯墙日晒雨淋,容易开裂,颓圮。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农村最不缺的就是泥土,就是稻禾。裂了塌了,重新和一堆泥,修修补补,也能遮风挡雨,也就一天天过下去。

看着画面上的泥墙,想起老屋,想起父母修筑的艰辛喜悦,想起今天的衰颓没落。满载着童年记忆的老屋,已经风烛残年,厚实的泥墙一点点瘦下去,矮下去,重归于泥土——这是一部关于乡村题材的电影吧,写什么呢,乡村的振兴还是消逝?风物还是人情?

镜头推远,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一个黑咕隆咚的四方形窗洞。没有榆柳荫后檐,也没有桃李罗堂前,花草树木,什么都没有,就干巴巴一座土坯屋。随着单调的嚓嚓之声,洞口飞出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原来这是驴圈,有人正在驴棚里清理粪便。“马老四,你咋还不出来?快点呢!”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命令而厌恶的语气。“快点!屋里去!把你哥的褂子穿上。”

从驴圈里走出来的马老四,旧衣旧帽,胡子拉碴,额上的皱纹刀砍斧削。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正飘着大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帽子上,落在他陈旧而肮脏的背心上。随后,驴也出来了,脚步轻快地跑到雪花飞舞的院落。

原来屋里正安排一场相亲活动。老式的农村相亲会,男女双方在介绍人的安排之下,坐在一起吃个饭,彼此过过目,没意见的话这门亲事就算成了。老光棍马老四与身有残疾的曹贵英于是坐上了同一张饭桌。只是,他们谁也没说话,谁也没看谁,只是低头扒拉着大土碗里的饭粒。

这个间隙,马老四的哥哥抬头看见院子里的驴,不由得叫骂起来。或许,他骂的并不是驴,而是只顾低头吃饭的马老四。马老四站起来,端着饭碗来到驴跟前,他拍拍驴的脑袋,看它吃草料。大雪纷飞,雪花落在人身上,也落在驴身上。而饭桌上低头不语的曹贵英,在嫂子的提醒之下,走出房门上茅厕尿尿去,刚好目睹了院中的一幕。结婚之后,曹贵英说,见面的那天,看你对驴那么好,这个驴……这个驴的命都比我好……

故事就此展开。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两个多小时,133分钟。直到片尾小小的字幕一行行隐去,隐去,目光依然停留在屏幕上,没有移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头驴,一座土房,一片土地,一茬麦子,一茎停止转动的麦芒,那些出生于村落又将消逝在田野的生老病死……很多镜头,在脑中慢慢回放,特别慢,近乎一种哽咽,模糊又清晰。想说的似乎许多许多,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写的似乎也许多许多,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就这样静静地,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洗菜,做饭,拖地,回归于烟火日常。脑中浮现的,却依然是电影中的画面,那些小而微的点点滴滴。

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不是一部电影,而是最真实的生活,是并不久远的记忆,是往日重现。它让我想起了我的亲人,我的父老乡亲,那些同样在土里刨食的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命运。尽管影片反映的是西北,而我生活在西南。

故事其实挺简单:西北农村,两个被命运嫌弃,被家庭抛弃的孤独个体,老光棍马有铁与残疾女曹贵英在家人的撮合之下搭伙过活,抱团取暖,在日复一日的耕耘劳作中,相怜相惜,相濡以沫。他们普通平凡,他们卑微渺小,他们老实巴交,他们沉默失语,但他们的心里,也有光,有期待,有悲悯,有爱情。

是的,爱情。靠天吃饭,土里刨食的农民,一贫如洗的老光棍与小便失禁的残疾女之间,也有血肉相连的爱情,卑微而淳朴的爱情,一如他们的身份,一如他们的内心。沉默的土地,生长麦子,生长包谷,生长漠然,也生长光亮,生长爱情。对爱人的护佑,对土地的深情,对万物的悲悯,这是《隐入尘烟》这部乡土文艺片中,最令人怦然心动之处。

爱情,多么高大上的词语,说起来,它应该是在风花雪月的背景上开出来的花朵,绚丽多彩,夺人眼目。但是,这朵花却开在了西北农村,开在了两个如此渺小而卑微的农民身上,朴实而真挚,短暂却美好,让人唏嘘,让人感叹,让人沉思。

老实得近乎木讷的老光棍马有铁,父母双亡,大哥有金二哥有银已经去世,寄予三哥马有铜篱下,出一身力气,得一口吃食。在农村,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男多女少,外加其他种种原因,那些大龄男子,其实本身并不是好吃懒做奸诈作恶之徒,阴差阳错,就单下来了,娶不了亲成不了家,孤零零一人,冷清清一生。

而女性是不愁嫁的。哪怕身有残疾,几乎没有剩下来的。影片里的女主曹贵英一点儿都不贵,她弓背,手抖,小便失禁,走路不稳。也是父母双亡,跟着哥哥嫂子过日子,住在屋后的窝棚里,外号“瘟丧”。这个“瘟丧”佝偻着,沉默着,满脸沧桑,一身凄凉,被厌恶,被嫌弃,被漠视,直到遇见马老四。同是家庭的累赘与包袱,同为生活的弃儿,在媒人的撮合下,马有铁,曹贵英走到了一起,他们冰冷黯淡的一生,渐渐擦出一些温暖的火花来,渐渐有了一丝丝亮色。就像每次搬家,贴那个带走的喜字一样,曹贵英说,高一丝丝,再高一丝丝,好。高一丝丝,字就正了,简陋的屋子里就亮堂起来了,生活就有盼头了。

马有铁,有手有脚,还有一身力气,还有一颗好心肠。遇到贵英之前,他给哥哥家干活,听哥嫂的差遣,不声不响,和那头沉默的驴没有什么两样。遇到曹贵英之后,马有铁慢慢有了语言,渐渐同生活有了对话,一点点流露出生命的愉悦来。婚后的第一夜,曹贵英尿到了炕上,马有铁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说,起身往炉子里加了柴。第二天,他载她去荒野给父母烧纸,告诉双亲自己成家了。然后他们坐在沙堆之上,他掏出苹果给她吃,掏出麻花给她吃。“来,给。吃个。”无边无际的黄沙蜿蜒绵亘,流泻在他们的脚下。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记得小时候,村人说起女孩找婆家,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丈夫有责任,妻子有依靠,家庭才会稳定幸福。吃是第一件大事。关于吃,影片中有多个镜头,令人印象深刻。婚后第一天,马有铁蒸了大白馍馍,嘱咐曹贵英吃;收了麦子,马有铁对贵英说可以放开肚皮吃了;劳作间隙抓了鱼,烤熟后第一块撕给贵英吃;借来蛋孵小鸡,鸡生的第一个蛋煮给贵英吃……马有铁进城,路过服装摊,给老婆买长大衣,为的是既保暖,又能遮住她常常尿湿的屁股。让自己的女人有饭吃,有衣穿,收了粮食卖了钱,给女人看病,带女人去城里好好浪浪,这就是马有铁对乡村爱情的践行: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要给她依靠,他要给她温暖。

结婚之后,马有铁的日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其实已悄然改变。他依然勤勤恳恳,一天忙到晚,家里地里,干活做事。生活有了陪伴,日子有了盼头。他锄地,播种,间苗,收割,凡事都带着她。他们去邻家看电视,她尿凳子上了,他帮着收拾。他们去磨房,他磨面,叫她去看电视,承诺卖了玉米买个电视机,因为她喜欢看。“你看马有铁多心疼老婆,恨不得把她拴到裤腰带上。”他带着她进进出出,村子里便有了闲言碎语。那些四肢健全的妇人,那些坐在桥头无所事事的男子,他们不屑,他们不解,他们不懂。夏日太热,夫妻俩睡在房顶,他就真用一根带子把她拴在裤带上,以防她摔下去。

间苗时,她不小心锄掉了一株麦子,她很惶恐,举着麦苗儿看向他。他说,铲掉了就铲掉了,让它给其他的麦子当肥料去吧。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呢。没铲掉的,还不是到夏天,让镰刀割掉了。收麦子,她出了麦疹,他带她去河里洗澡,为她搓背。晒麦子,他用小麦粒在她手臂上印下梅花图,“有了这个花花,你就不得走丢了……”后来,她也用小麦在他手腕上印了一朵梅花。他们盯着花儿笑,笑得如此开心而温暖。那一瞬,几乎泪目。因为真实,因为沧桑,因为艺术对人性的挖掘与再现。那么自然,那么亲切,没有一星半点的矫情。现实生活中,也许999朵玫瑰也不会再掀起山呼海啸的激情了;银屏上,因为一朵小麦花,因为印在黝黑手腕上的一朵小麦花,日渐麻木的心却一动,止不住喉头一哽,眼眶一热……

是的,农村人的生活,不过就是土里刨食,四季轮回。农村人的爱情,也不过就是田间床头,嘘寒问暖。但是,正是这些滤去浮华、朴实粗粝的日常,别人不屑的彼此关怀,却有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力量。

马有铁,这个卑微的小人物,身上却流淌着珍贵的熊猫血,更珍贵的是,他朴实的心。为了村民,为了租金,他默默献血,一次又一次,不讲条件,不求回报。他将舀到水桶里的蝌蚪放回池塘,他在机器的轰鸣声里赶走栖身于檐下的燕子,他捡回掉落地上的燕窝。他讲信用,从不贪拿贪占。卖玉米扣除买衣服的钱,给牧羊人扛去承诺的土豆,去小卖部偿还买种子的赊账,归还借邻居的鸡蛋……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他木讷又通透,对土地爱得特别深沉,对事物的看法独特而不乏诗意。“啥不是土里长出来的?土干净得很,土最公平最讲道理,不分贵贱。春天你播种下去一袋种子,到秋天给你长出十袋回来。”泥土生长粮食,也生长感恩的心。土里刨食的人,对土的情感最真最亲。他把啃食玉米秧的驴拴到树上,唠唠叨叨,就像面对不醒事的懵懂孩子:现在吃一棵苗子,秋天就少吃一根棒子。播种盖土,他感慨,说把贵英的脚印种下去了,秋天会不会长出许多脚印来?他和贵英谈论麦子的命运: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这样不紧不慢的言语,这样富有哲理的闲谈,简直令人惊奇,感觉这个温吞吞的人不是老农,而是哲人,脱口而出的话,胜过了许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谓诗人。

暴风雨淋垮了他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土坯,他们在雨中跌倒,又哭又笑。他把胶纸披在她身上,他护着她,他怕淋坏了她。雨后的清晨,他看着贵英编的草驴,无限感慨:还是草编的好。不吃草,就可以不听人使唤。唉!这个被生活使唤了大半辈子的人哪。贵英死后,他重新陷于失语的状态,只是做事,默默地,机械地,一如遇到贵英之前的状态。他还掉所有赊欠,卖掉所有粮食,放了跟了自己一辈子的驴,吃下与贵英一起喂养的小鸡生下的蛋,然后平静离开,像一粒麦子一样,归于泥土……

看《隐入尘烟》,很容易想起余华的《活着》。“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这是福贵的一生,所有悲苦,隐藏在短短几句话中。而马有铁呢,这个村子里的边缘人,失语者,大半辈子寄人篱下,好不容易有了个伴,有了个自己一手一脚搭起来的房子。但是,老婆没了,家就空了,活着的意愿荡然无存。

为什么生命如此苍凉?只想勤勤恳恳,好好活着,一屋两人,三餐四季。为什么上天不能满足这简单的愿望?

马有铁,马老四。金银铜铁,只有它不是贵金属。这个铁一般坚韧淳朴的光棍,这个铁一般沉默黯淡的男子!他扶起倒伏的玉米,动作麻利,劲头十足。风吹过田野,那些比人还高的玉米株子,随风起舞,碧波荡漾。那样的画面,多么令人欣喜和怀想啊!玉米卖了,去城里好好浪浪……玉米黄了,贵英没了。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活着。活着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余华说,活着就是忍受,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隐于尘烟》,讲述的不过是两颗麦子失语的一生。拉拉杂杂,絮絮叨叨,也只是管中窥豹,更多精彩,在荧屏,在目光与电光相逢的刹那,引起的同频共振。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独特的观感体验,只能亲临,才会生发变幻,成云成花。

编辑:陈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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