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那条狗|宋扬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9-16 16:51:03关在家里,做个木头一样的桩——“桩桩”的名字隐喻了它的结局。
岳母安完心脏起搏器一周后,医生宣布她短时间内不宜再独自一人生活。岳母虽极不愿意,也只得敬畏着听从医生的话,随我们进了城。进城前,我们载她回老宅收拾屋子,往返皆匆匆。鸡鸭鹅一次性全处理了,有生命的只剩“桩桩”。乡下,有人惦记狗肉,我们不敢敞放“桩桩”。大门一锁,钥匙交给幺爸,让帮着给它碗剩饭。
上一次看“桩桩”,是回老家吃一个百日宴。宴后,我们把吃剩的给“桩桩”打包了满满两袋。原以为够它吃好几顿的了,没想到它风卷残云,几分钟就吞下了一整袋——它太饿了。幺爸家经营着一家酒坊,忙生产,忙销售,忙起来人都是三顿作两顿的,哪顾得上一只狗!
十年前,岳父赶集,回来的路上捡了“桩桩”。刚进家门时,“桩桩”还只是一小团麻黑麻黑的肉团,在寒风中瑟缩着。
岳父携岳母在外打工多年,说是替建筑大老板当管理,没下苦力,但到年关,到手的钱尚不及一个小工。他供妻读中师,供妻弟读大学,又好围朋结友抽烟喝酒,哪有余钱?后来,岳父回了老家,然后造新屋。妻子和妻弟各凑了三万块钱,才勉强修起几间砖房。曾经风光无两,一时老境颓唐,岳父精气神不再,身体亦每况愈下。
以前破破烂烂的草房只有一些锅碗桶碟,似乎也用不着狗去看护。新房造好后,“桩桩”回来了。再后来,岳父脑溢血不在了,“桩桩”还在。那天,岳母一大早去了山上做农活,挨近中午回家,才看见岳父倒在床下已不知几个钟头——他大概是起床太急,加之有高血压,血往上冲……并没有发生和某些电影里一样的狗向旁人报警,救活主人的事,无人知晓“桩桩”当时有没有狂吠不止,它也没有奔到山上找回岳母。也许,在“桩桩”看来,岳父倒在那里,只是换了一个睡觉的地点,摆了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姿势而已。岳父是“桩桩”的救命恩人,“桩桩”却不是岳父的救命稻草。“桩桩”不是一只有灵性的狗。
岳父去世后,我们把岳母接到城里住过一段时间。她闲不住,让我们给找个活儿做。她听力不好,对助听器很不习惯,说耳朵里有蜜蜂飞,一直嗡嗡飞,又像有火车在跑。听力不好,与人说话就吃力,岳母连广场舞大妈的圈子都融入不了,更别说找工作。好不容易在一个家具卖场扫上地,可卖场很快关了张。岳母自行主张,坚持回了老家。她接回“桩桩”时,“桩桩”已寄人篱下整整三个月。
被我断定灵性不够的“桩桩”在经历了丧失男主人,被女主人丢下又接回几件大事后,仿佛越来越懂得了一个家、一个窝的弥足珍贵。岳父在世时,家里喝茶打牌的、祝寿拜年的还算热闹;主心骨不在了,门庭陡然冷落。“桩桩”逢人便吠的霸气也慢慢钝了——从年头到年尾,没人上门,它能吠谁呢?
岳母的听力日渐消退,“桩桩”的耳朵却一天天灵光起来。每次回老家,我的车还在离家几十米外的徐三茶铺时,它兴奋的吠叫便传来。它居然能隔了几十米从每天来来往往的众多机动车中听辨出我的汽车的声音,闻嗅出我们身上挥之不去的,与它身上一样的,与这个家的一砖一瓦、一筷一碟同样的独有气息!是孤独锤炼出它特殊的听觉和嗅觉。终日被拴在围墙内的“桩桩”的世界,注定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和孤独……
“桩桩”整十岁了,已算一条彻彻底底的老狗。吃完打包的饭菜,它摇头摆尾地跑到我的面前。我摸它,它温顺而满足地享受我沿同一方向的抚摸,享受来自我掌心的温度。我给它拍照,它一副泪眼汪汪的样子。它已经明白,我们此番回来是待不久的——它从我们收拾家什、装袋蔬菜和大米的手忙脚乱中早已知晓又一次别离的到来。它不叫不跳,只默默看着我们。我们从堂屋走向灶房,从院坝东南角走到西北角,它的目光也从堂屋走向灶房,从院坝东南角走到西北角,眼沁沁地。这次,我们不敢把它送走。家里的玉米、谷子一粒一粒都是岳母的血汗,总得看着。
锁上围墙大门的那一刻,我和“桩桩”再次四目相望,我说:“‘桩桩’,你要守好家,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一别又是月余,我们终是没能回去。失信于人,被人看白;失信于狗,并不遭语言谴责,失也就失了。似乎,工作缠身是理由,犯不着为一条狗吃好一点驱车四五个小时也是理由,好歹有亲戚给它一碗饭能让它活命更是理由。狗能听懂人简单的语言,是否知道在不讲信用的我的口中,“几天”只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甚至一种敷衍。之后每次回去,“桩桩”迎接我们的上蹿下跳是久不见亲人的兴奋,是对我兑现承诺的感动,还是对我迟迟乃归的幽怨?我日渐浓郁的回乡之念是情感施舍,还是抛下一个生命的愧疚?
我又想起了“桩桩”,它还是不是一个月前的模样?晚饭时,岳母怯怯地说,她梦见“桩桩”生病了,缩在围墙内的草窝中。岳母执意要回去住了,我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