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小欢喜|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09-26 16:46:251.
从广场过。一老者挑一菜筐,边走边叫卖:“苕尖尖喽,买苕尖尖嘞!”空空的筐子里,一小堆红薯尖,蔫头耷脑的,早已没有了鲜嫩水灵之气。
时至九月,本该金风送爽,但连日晴好,秋老虎正在发力。十一点过,阳光洒下来,很有些醺醺的热意。
老者走得慢,走几步喊一声,嗓音有些嘶哑。瘦削的脸,皱纹横陈,刀砍斧凿,像极了油画中的《父亲》。
“多少钱一斤?”“两元!两元了,早晨卖三元,现在两元了。”见有人问,老者停住,非常热切地说。“买点吧,大姐!快放学了,我卖了还要去接孙子呢。”老者盯着我,眼睛里满是期盼。
家里有菜,今天无需再买,特别是秧秧叶叶,又不能久放。不买吧,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
有一次夜跑,见一男子在桥头卖菜。四五个菜瓜,两个圆南瓜,几把藤藤菜,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上。男子脸上淌着汗,旧旧的蓝色上衣都湿透了。男子手里拿把蒲扇,用力地摇啊摇,脸上的汗珠子还是不停地冒。他六十多岁的样子,也许五十多吧,庄稼人都长得急,面相往往跑在年龄之前。估计刚收工回去,见菜晾在地里,便摘了些急急赶来。其时晚饭时间已过,散步的人来来往往,夜色苍茫之中,鲜有人问津。
沿河跑一大圈,男子还在桥头,守着几把藤藤菜。九点过了,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河边人越来越少。头一低,跑过去,又跑回来,买了所有藤藤菜。接连两天,饭桌上都是藤藤菜。凉拌藤藤菜,清炒藤藤菜,掐藤藤菜把指甲都掐成了褐色……
我蹲下来,扒拉着菜筐里的苕尖尖。“现掐的,嫩得很,你看嘛。我早晨五点多起来,掐完了菜,又送孙子去上学。家里耽搁了一会,出来晚了。今天太阳大,晒蔫了。”老者说,酱紫色的脸,酱紫色的手臂与腿杆,铜铸一般,被岁月镀了一层包浆。苕尖很短,一两片叶子,看得出来都是一根根掐下来的。捡了一把,称完付款。“微信哪?我没有微信,我们老年人用不来微信。”老者的脸一下子黯淡起来。
两位男子走过来,T恤,长裤,腋下夹着公文包。“买苕尖尖嘞。”老者喊了一声,声音很小,试探性地。
呵呵,这两位,一看就是只吃不买的主。买苕尖尖?他们吃苕尖尖,可能还要挑三拣四呢。我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一下,对老人不看对象的推销很不以为然。
两位男子停下来。其中一个,随口问了句:“多少钱一斤?”“两元。便宜卖了。”老者热切得近乎着急了:“买点吧,自家种的。我卖了去接孙子,快放学了。”
“全称了吧。中午吃不完,放晚上吃也行。”穿白T恤戴眼镜的男子说,“农民卖点菜不容易。”老者一下子高兴起来,取了塑料袋,把筐子里的苕尖尖全装进去。“3斤8两——三斤半嘛。多点就算了嘛,反正我自己的。”秤杆高高翘起,好像也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哪个占老年人的便宜。”男子说,“你卖点菜不容易——算4斤吧,8块钱。”他掏出钱夹子,抽出一张10元钞。
“哎!请帮我付两元现金,行不?我微信给你,老人没有微信。”我说。“对!对!这位大姐称了一斤,没有现钱呢,我莫得微信。”老者连忙附和。“那刚好10元,你不用找了。”男子说。“再给一个袋子吧,分成两袋。你拿一半去——苕尖尖是个好东西。”他对同伴说。“好!”穿灰体恤的男子微微一笑。
老者如释重负,挑着空筐子,向学校走去。
我点出微信付款。“不用了。”男子说。“不!这怎么好意思……”哄地一下,脸就热起来。“两块钱,没事。”男子扶了下眼镜,“微信扫来扫去,麻烦。”
阳光暖暖地照下来,空气中漂浮着隐约的香气。哦,也许是桂花开了吧。两位衣着整洁的男子,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提着一小袋苕尖尖,穿过桂树投下的斑驳光影,朝广场的另一端走去了。
2.
小区门口,一个小姑娘守着一大堆红薯,旁边放个电子秤。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新鲜湿润,个头大,匀称,红艳艳的表皮上沾一层薄薄的细沙。哦,这是长在沙地里的红薯,软糯香甜,好吃得很。
矮凳上的小姑娘,着蓝色校服,梳马尾辫,秀气的小脸上,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她坐着,抿嘴,盯着脚尖看,反复拨弄指甲,安安静静,不说话。
“红薯啊,多少钱一斤?”“两块。”她飞快回答,看我一眼,眼睛亮亮的。“这么小,敢自己卖东西了,真能干。”“我爷爷在卖,他回去吃午饭了,我帮他看一会儿。”小姑娘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那样的细白莹润,像极了晨露之中刚刚从枝上摘下来的苹果。
好可爱的女孩!
想起那年去镇远古镇,偶遇卖莲蓬的小姑娘。河心桥亭两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口齿伶俐。“买莲蓬吧,生吃,还可以煮稀饭。”“多少钱一束?”“5块。5块钱三朵。”“我要老一点的。”“嫩点的好——甜。”遂买莲蓬一束,女孩挥手道别,一脸的笑,明净灿烂。
又想起在束河古镇的小巷里,那个卖石榴的小小女孩儿。彼时刚在飞花触水坐了小半天,从草木簇拥的小径慢慢逛出来,信步拐进一个农家小院。古朴的泥墙根下,高高的石阶上,一面小竹筛,摆放着10来个石榴。大小不一,颜色倒是极为红艳。小姑娘蹲在石榴旁,白蓬蓬裙衬得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仿佛刚从墙那边的花丛里飞过来,被火红的石榴吸引住了。
一时有些忘情。左看右看不见有大人,遂走上前去。“这石榴是你家的吗?”“是呀。”稚气的声音有如天籁。“可是没有秤,怎么买?”四下环顾,什么秤都没有。“8块钱一个,12块钱两个。”“哦,任意挑选吗?”“嗯,你看上哪个捡哪个。”小女孩儿笑,面对陌生人的询问,她一点儿都不慌张。于是递过纸币,拣了一大一小两个石榴。“可以给你拍张照吗?”“可以呀。”小姑娘又甜甜一笑。之后的旅途,因为清甜的石榴,变得更为愉快。
眼前卖红薯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八九岁的年纪,我也曾卖过红薯。那时已经上学,没有零用钱,铅笔往往削到握不稳了还在写。阳春三月,春耕正忙。铅笔秃得不能再写了,学校发的两个作业本正面反面都密密麻麻写完了。
一个周末,天气晴朗,正值逢场。妈妈捡了一小背红薯,让我去集市上卖掉,钱归自己。去集市,20来里公路,班车很少,村人赶集,买东卖西,全是步行。我一点都没犹豫,晨光里,背起20多斤红薯,跟着一个同村的大人,高高兴兴上路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汗水浸出来,绳子勒得肩膀生疼,步子迈得有些沉了,背上的红薯越背越沉。用手抹去额角的汗,低着头继续走,终于到了。集市边的公路旁,人头攒动,大筐大筐的红薯摆在那里,大家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我放下背上的红薯,小小的一背红薯立即淹没于大背小筐之中。我守着自己的红薯,不敢抬头,不敢出声,只觉得四周尽是嗡嗡嗡的声音,心也咚咚地跳得厉害。周围的红薯不断被人买走,我的却无人问津,不由得焦急起来,暗暗祈祷:买我的吧!买我的吧……眼看太阳越升越高,我想,只要有人来买,哪怕价格低一点,我也要卖掉,不然怎么背得回去呢?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过来,东挑西看,选中了旁边的两大筐红薯,叫人背下去。红薯背走了,身旁空起来,我的心也空起来。走了几步,那男子忽然回过头来,说:“小姑娘,你那点红薯也背来吧。”我一听,心咚咚地一阵狂跳,赶紧蹲下去,背起红薯跟着他走……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那天的天气,集市上的扰嚷,历历在目。男子的面容早已模糊,甚至,当时似乎也没敢看他的脸,但他的话依然记得——“这么小来卖红苕,嘿!我们娃儿还在发嗲!”
如今物质丰富,生活富裕,卖莲蓬的,卖石榴的,卖红薯的小姑娘,她们都不是迫于生计,需要早早谋生;参与贩卖,大概只是尝试,只是好玩罢了。她们大方,率真,远没有当初的我那样羞涩,胆怯,忧虑。
贫瘠的日子一去不返,陌生的善意永存。我蹲下去,买了一大袋红薯,沉沉提上六楼去。
3.
晨起,去菜市场,刚在摊位上选了芹菜,青椒,小葱。转头看见地摊上摆了莲藕。“姐姐,买莲藕啊,看看需要哪一节?”年轻的摊主瘦瘦的,微笑着,看起来干练而朴实。一只只莲藕码得整整齐齐,洗得不是特别干净,带有塘泥的痕迹。藕尖翘翘的,象牙白里透出一抹绿来。藕节上的莲须长长短短,或黑或褐,仿佛还在水里浮动,新鲜无比。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农家藕,没有用药水浸泡过的苍白。
已经买了丝瓜,西兰花,胡萝卜,本无买莲藕的打算,看他如此热情,不由得多瞟了一两眼。“姐姐,你是买了炒还是买了炖呢?”小伙子扒拉一下他的莲藕,似乎为了让下面的藕也有一个露脸的机会。“怎么?炒和炖还有什么讲究吗?”“有哦——炖的话就买老的厚的,吃起来面嘟嘟的;炒嘛,就买尖尖上的,嫩些脆些。”小伙子微微一笑。
“那我要两节尖尖上的。”旁边一妇人说,“我买不了多少哦,就炒一顿。”“好,你看上哪节我给你削。”妇人翻来翻去,找出两支长长的藕,指指藕尖上倒数第二节,“我要这两节,尖尖不要”。小伙子二话不说,掰下来,呼呼两刀,削掉嫩尖,削掉藕节,装袋,称重。“4块3,给4块吧。”说罢,又把刚才削下来的嫩藕尖捡了放在她的袋子里,“这个炒了脆得很,你尝尝嘛,嬢嬢。”
抹去零头,还有添头,这个卖藕的年轻人有点意思。民以食为天,我差不多隔天就要在菜场上转悠几圈,形形色色的摊贩,形形色色的买主,生面孔熟面孔,不拘小节的,斤斤计较的,见了不少。大多数摊主并不吆喝,你买或者不买,菜就摆在那里,同主人一样,沉默着。如此热情又不计较的小贩,很少遇见。
遂蹲下去,也挑选起莲藕来,选了一只莲藕上的中间两节。小伙子捡了莲藕,削掉两端,又把藕节削得干干净净,同样的麻利快捷,收钱时同样抹去了两毛的零头。现在买菜几乎都是微信付款,几毛甚至几分都成,不存在没有零钱找,或者找来找去麻烦,因此基本是该多少付多少,不再四舍五入,去零取整。小伙子一再主动为顾客抹去零头,顿觉这不单单是一场钱货两清的交易,也是一种情义的兜售与传递。
“姐姐,拿个大袋子去吧,你这么多袋子拎起来勒手。”蔬菜水果一样一袋,杂七杂八,大大小小七八袋,的确很不方便。“好嘞好嘞!谢谢!”他扯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替我把胡萝卜,芹菜,丝瓜,河虾,一样样装进去。还有几斤李子,猪肉,豇豆,辣椒,又扯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替我把剩余的统统装好。
一时感激又感慨,就买两节莲藕,他能赚得了多少钱呢,却白白送我两个大袋子。先前买菜,特别是下雨天,又要打伞,又要拎菜,袋子多了特别麻烦,拎得手生疼,说不定啥时掉一个,再捡起来,水呀泥的,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有时便硬着头皮向摊主讨要大袋子装。有爽快给的,也有给了却并不爽快的,更有直接拒绝的,“这袋子好贵,一个要摊两毛钱呢……”扭头就走,心中悻悻,宁愿手指被勒得乌青,也不肯掏钱买下那袋子。
小伙子的藕摆在地上,分明是零时择了一地,不是专门的生意人。农村人进城卖菜,都没有固定的摊位,哪个角落有空就在哪里放下。这些人大多家住城郊,自种自吃,吃不完的,进城换几个钱。淳朴忠厚的他们在价格和态度上都远胜斤斤计较的小商小贩。“多点就算了嘛,反正是我自己的。”是他们的口头禅。
这个卖藕的年轻人也许是回乡创业吧,也许是赋闲在家替父母分忧吧。总之,他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摊贩的东西。“谢谢!谢谢!”所有的获得都不是理所当然,善意与温暖总是有所回应。“莫得啥子,姐姐慢走!”卖藕的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
提着一白一红两个大袋子,穿过市声喧哗的菜市场,凉风轻拂,脚步轻快。彼时,白日刚刚从酣眠中醒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五味杂陈、热气腾腾的烟火人间。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