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那束素净的菊|胡笑兰专栏

佳节，往往是触动人心的一根弦，这根弦，在你的心里稍稍一动，就触动了你万般的心思。

关于重阳节，最著名的莫过于王维的那句名诗，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维独在异乡，适逢佳节，孤独掠上心头。遥想兄弟登高聚会，兴趣盎然之时偏偏少了他一个人，心里的缺憾自是无法言说的。

王维的遗憾又多了层意味。他未能和故乡的兄弟共度佳节，自己的惆怅自不待言，却更为自己的不能在场，令兄弟们心里有缺憾，而心生抱歉。这是体贴之心，于平常之处现曲折，出乎常情。这种出乎常情之处，正是诗人情怀的深厚之处。

我的三姨娘，虽一介平凡女，却也有这样的情愫，遭遇不舍亲人又恐亲人担忧的心灵苦旅。

于亲人们来说，暂时的缺席是心里还有希望的念想，永远的缺席却是心头泣血的殇。那年，总少出门的三姨娘，带着小表妹来我家。那是怎样的姐妹相聚欢呀！那几天母亲变着法子弄菜，那碗腊鱼烧腊肉好香，一直也是我的最爱。可我的筷子刚刚伸到碗边，就被母亲轻轻地拨了一下。母亲好像很不经意地一拨，还朝我眨眨眼，那意思我懂了。这可是母亲第一次对我这样。原本不多的腊肉腊鱼，她要让稀客的妹妹吃个够。再看小表妹，嗲声嗲气，卷着舌头发嗲。母亲一个劲地夹菜，小表妹吃得满嘴流油。饭后，母亲安慰我说，你三姨娘不常来，你得学会让筷子。

那年的冬天很冷，我在心里说，等我挣钱了，一定给三姨娘买几斤毛线，织件暖和的毛衣。这样想着，就说出来了，母亲大加赞赏。老姐妹俩相视而笑，眼里蓄满了舒心。

三姨娘每天和母亲出出进进，她说好像又回到了幼年姐妹相伴的日子。欢喜之时，她忽然眼光就暗淡了，她说：“我这没本事的妹妹一直叫姐姐挂心，以后怕是更要让姐姐替我难过了！”我瞥见她柔美的脸庞，一丝忧郁之色浮现。我的三姨娘，可不能够说是“没本事”。她贤淑持家，家务人情，农耕苦做，哪一样不周全。她这时候的话，我们权当是一句戏言。

而三姨娘，却没有等到我给她织毛衣的那一天。三姨娘的精神，支撑她的精神垮塌了——她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决绝地离我们而去。我听着母亲哀伤的哭声，三姨娘的那句叹息忽然就在我的心头跳了出来：以后怕是更要让姐姐替我难过了！这半句叹息如电影的画外音，响于我的耳际，反反复复，不停地响。三姨娘的离世于母亲之哀痛，我无法替她分担，也无法言说。此后多年，只要一提起三姨娘，母亲就会难过，此痛绵绵无绝期。又数十年，母亲渐老，离我们而去。她和三姨娘会再相遇么？会的，她们会再续姐妹情，相聚欢。我宁愿这么相信。

这么多年来，穿着棉布衣裳，有一根长长辫子的三姨娘，面容柔美的、温婉沉默的三姨，仍在我的思念中，回忆里，那么明晰。

那年，我和父亲一起去三姨娘的婆家，那幢老屋在那时的乡间简直可以算作“豪宅”。齐整的一排，中堂的天井四四方方，正对着回廊，回廊两边房间一间套着一间。全周家庄也找不到第二家，它就像一只鸡群的孔雀，骄傲地打量周围一片低矮的茅草房。

三姨娘默默地在厨房里烧饭、烧菜，默默地把饭菜端到桌子上，我们吃饭时，她从来不会上桌子。等我们吃完了，菜已残，羹已冷，她才会在厨房悄悄扒下一碗饭。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心里兀然酸楚。

母亲和三姨娘，她们各自忙于家事，轻易不出门。于是，我便是她们姐妹俩的使者，我也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差遣。当我走上山腰处那条坚实的黄土坝子上时，总能看见三姨娘。此后经年，这条翻山的小路不知道多少次来到我的梦里，连同三姨娘的样子一起住到了我的心里。坡上的山地，她在锄草、在浇地、在育苗……她肩上搭条白毛巾，不时地撩起擦汗。风吹着她额前的刘海儿，长长的辫绡，抚着她清秀的脸。在我的眼里，恰似一枝素净的菊。她和母亲很像，一样的好看，只是皮肤黑了点，那是太阳赐予她的健康底色。

三姨娘也看见了我，放下锄头，姨侄俩相伴回家。她把挂在厨房墙上的黑铁锅取下来，打米淘洗放到锅里，又走到鸡窝旁，从鸡屁股底下摸了几个热热的鸡蛋。又看见她在灶下，点火生烟，新米饭起了锅巴，满屋生香。一碗糖水鸡蛋先端上了堂屋的桌子，她一定要看着我吃下。这是我每次来三姨娘家，几乎可以复制的画面。她是把我这样半大的孩子都当成了尊贵的客人呀。

孟浩然说，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秋的羽衣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菊花正盛。三五好友，文人墨客，寻一处自在，或弄曲或吟诵，自是无边的风月。广厦高堂，清雅别苑，茶楼酒肆，不拘一格，只要适合自己便好。甚或里弄街巷，摆上一张茶台，酒器酒具齐备，菊花酒，有这几样，足矣。倘若再有几株紫藤，秋风习习，菊影疏离，家人友人团团围坐，饮菊花酒，赏菊，可赏心，可悦目，可怡兴，氛围也温馨，气氛也祥和，正合这秋的韵格。

人的经历总是鲜活的，更在成长着。在这些变化着的生命体验里，丰富着自己的情感，教我怎样去珍惜情感。而我，必在这样的重阳，插一束菊花。我的三姨娘就如这素净的菊，不张扬，只余一抹淡淡的香。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贺兴梅,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