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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故乡记事③大湾(上)|黎世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1-07 1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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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八九岁时,跟着曾祖父在掌柜家里当长工。掌柜姓张,是老寨子周围最大的地主。人们不叫他地主,都叫掌柜。我爷爷人小,不能犁牛打耙、担抬背驮,就给掌柜的牛割草,还给曾祖父和另外两个长工送饭。

那两个长工叫大发和大贵,他们和曾祖父一年四季都在大湾干活。大湾是掌柜的地,除了大湾,其他许多地方还有地。掌柜还有许多长工。曾祖父和大发、大贵就负责大湾的耕种。春天,薅麦子草,淋麦子粪,栽南瓜,点丝瓜,种冬瓜。夏天,割麦子,扯油菜,栽红苕,收玉米。秋天,挖红苕,点麦子,栽油菜。冬天农闲,但大湾仍有许多活,掏沙凼,积粪肥,砍柴禾……长工从早到晚都在大湾爬上爬下,中午不能回去,吃的由爷爷给他们送去。

饭通常是由几粒米熬成的稀饭,或由几片菜叶烧成的菜汤。长工端着稀饭或菜汤,蹲在岩脚或土旁,蜷缩成一堆,像瘦得皮包骨的狗。他们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抹嘴巴,大骂着掌柜。大骂过后,仍不停地干活,因为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掌柜及掌柜的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们。如果那些眼睛发现他们磨洋工,他们的稀饭和菜汤就要被打折扣了。

爷爷也吃这样的稀饭和菜汤。他一口气喝完,肚皮鼓鼓的,走起路来,肚里一浪一浪地撞动,好像战鼓擂响。他害怕肚皮被撞破,但又不敢慢下脚步,他也害怕那一双双眼睛。

爷爷在大湾割草,有时在坡脚,有时在坡腰,有时在坡脊。坡脊是一条弯弯的长长的弧线,坡腰是一层层肥沃的土地,坡下是宽阔平坦的田地。太阳在大湾的背面升起,从大湾对面的山坡落下。一天,曾祖父带着爷爷收工回去,他们站在坡脊中间的最高山坡,看着夕阳下静静的大湾,曾祖父对爷爷说:“儿子,看哇,大湾好像一把太师椅。”爷爷在掌柜家里见过太师椅,大湾真的就像太师椅。蜿蜒起伏的坡脊就是太师椅的扶手,层层叠叠的土地就是太师椅的靠背。掌柜就坐在太师椅里,指使长工干活,指使爷爷割草。

爷爷一天要割几背篼草,常常割得腰酸背痛。但他愿意割草,愿意把割的草倒给牛吃。牛虽然是掌柜的,但看着牛不停不歇地犁着一块块土,就对牛充满了敬佩和怜悯,它们也像掌柜的长工。爷爷割满了一背篼草,就倒给牛吃。牛听着爷爷走来的脚步声,就竖起耳朵晃几晃。爷爷对着牛喊:“牛,牛。”牛转过头,轻叫几声,眼里充满了温柔。

爷爷可以悄悄地偷懒。他割累了,就躲在浓密的树阴里或茂盛的藤丛里,静静地小眯一会儿。他人小,掌柜的眼睛们看不到他。大湾里有很多树木和藤丛,柏树、苦楝树、青冈树,桃树、李树、杏树,黄荆丛、马桑丛、刺泡丛……他割累了,还可以偷摘桃子、李子、杏子吃。但只能摘几个,不能摘多了,不然会被掌柜的眼睛们发现的。一旦发现了,他几天就得不到饭吃。他割草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捡地上的青冈籽玩。青冈籽圆圆的硬硬的,对穿一根细细的篾签,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捻,放在平滑的地上,可以飞快地旋转,像陀螺那样圆溜溜地转。

割草割累了的爷爷,盼望春节的到来。干活干累了的长工们,也盼望春节的到来。春节可以休息三天,从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长工在长工房里睡觉,抽叶子烟,说笑话。遇到唱戏,还可以去看唱戏。掌柜喜欢看唱戏,就请戏班子来唱。戏台搭在掌柜的大院里。这时,刻薄的掌柜大开大门,不拒远近的民众,他是让大院热闹热闹,给宅院冲冲喜,意愿来年的顺达通泰。

平常住在大院高墙旁长工房里的爷爷,很少走进大院,有戏唱时,可以随曾祖父和大发、大贵他们大摇大摆地跨入。爷爷走到大门前,仰头望望,见大门上方悬挂两个大字,爷爷不认得那两个字,曾祖父告诉他,那是“张宅”。大院真大呀,里面有多少间房,爷爷数不完;里面地坝有多宽,爷爷丈量不清。络绎不绝的人群纷纷涌进来,大院就像一张巨嘴,一一吞食下去,不留半点渣渣。

“当丑当丑”“当丑乃丑”“猜乃乃乃”……戏台上敲打起来,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立马安静,皆尽立起脑袋,竖立耳朵,睁开眼睛,张大嘴巴。

敲打一声声一阵阵,厚厚重重、轻轻盈盈,激激越越、舒舒缓缓,清清脆脆、高高朗朗,浑浑厚厚、凝凝重重,缠缠绵绵、婉婉转转……

曾祖父告诉爷爷:那是小鼓、堂鼓、大锣、大钹、小锣,组成“五方”在打,还有唢呐凑足“六方”在吹,戏就有好戏了。

唱戏了。一壮硕汉子身着青衣疾步快行,一妩媚女子身穿白衣婀娜漫步。曾祖父激动地告诉爷爷:唱的是《白蛇传》,好看得很。

着青衣的是青蛇,穿白衣的是白蛇。白蛇眉眼细描摹,腮颊洇胭红,鬓边染严霜,满袖盈暗香,浓妆戴上,好戏开场。青蛇执拿船桨作舟行。白蛇肩披雪白披风,头扎泡花绫子,手握柔软云帚,顺着舟行,一路律动着变换着娇柔着,披风飘飘,云帚摇摇,绫子招招,腰如细柳扶风,翩若浮云霓裳,好一个仙气满满灵气盈盈的白娘子!

白蛇问:小青,进得寺来,为何不见你家姑爹?青蛇答:娘娘,你看。白蛇轻灵跃起,青蛇高高托举白蛇,白蛇如凌空飞燕,遥望远方。白蛇自语:官人,哎呀,官人!白蛇唱:恩爱夫妻难撇掉,因此上驾舟来到,历经了辛苦多少,只恐他错听谗言刁,闪得奴一往情深成影泡……真真切切,凄凄楚楚,哀哀怨怨。白蛇望着青蛇情深意长,泪滴洒洒落下……

台下戏场安静,个个看官凝重。台上佳人惊鸿,诉说悲欢衷肠……

戏唱了三天。三天后,戏台子拆除,唱戏的散去。独有一人留了下来,那就是白蛇。

白蛇没去金山寺,没去找许仙。白蛇成了掌柜的四姨太。

四姨太在春分时节来大湾了。她依然穿着雪白绸衣,依然披着雪白披风,依然像白蛇。长工们在麦地里除草,见她远远地走来,曾祖父悄悄地叹一声:可惜了白娘子!大发和大贵偷偷地呸一口,又呸一口。但他们不敢放慢手中的锄头,怕被她看见,怕遭到像掌柜和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一样的呵斥、辱骂,甚至踢打。

爷爷也飞快地挥动镰刀,不让四姨太看见他在偷懒。不过,爷爷愿意为牛割草,不是把牛看成是掌柜的牛,而是当作掌柜的长工,当作像他像他的爸爸像大发大贵一样的长工,而且随着一天天过去,越发把牛当作朋友了。

爷爷挥动镰刀的手十分娴熟,割得很起劲,没穿衣服的身子,黑黑瘦瘦,汗迹斑斑,划痕累累。爷爷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割,不知什么时候四姨太走到了桃树下。四姨太和爷爷打招呼:“嘿,小孩。”爷爷看她一眼,挥动镰刀,没有作声。四姨太又说:“小孩,割草哪。”爷爷又看她一眼,挥动镰刀,仍没作声。

突然,四姨太夺过爷爷手中的镰刀。爷爷惊吓一跳,以为欲遭打骂,颤抖站立,听候发落。却见四姨太俯下身,斜弯背,半蹲腿,挥刀割草,刷刷刷,动作溜圆娴熟,爷爷感到自愧不如。爷爷静静地站着,闻到了四姨太散发桃花香。这时节,马耳朵、铁马边等野草长得正旺,不一会儿,四姨太就割了一大片,就装满一背篼。

四姨太丢下镰刀,愣站片刻,缓缓地走了。她的双手沾满泥土和草屑,她没有拍落。她一路留下淡淡的桃花香。她走在层层麦地的青绿之中,走在桃花李花的红白之中,走在柏树青冈的苍翠之中。她缓缓地走着,一身的洁白,在花花绿绿里十分明显。

日落西下。四姨太走在绵延起伏的坡脊,站在坡脊中间的最高山坡,定定的不动了。爷爷在那儿站过,他肯定那时四姨太一定在望远方莽莽苍苍的群山,一定在望头顶辽阔长远的天空,一定在望太师椅一样的大湾,一定在望大湾层层叠叠的土地和郁郁苍苍的草木和葱葱茏茏的庄稼。爷爷觉得,四姨太站在那里,就像坐在太师椅里,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幅画。

而在以后无数个日落时分,爷爷看见四姨太老是站在那里,总像坐在太师椅里,总是安静得像一幅画。

四姨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爷爷听见大发和大贵在骂:戏子无义!掌柜家里又多了圆洞洞的监视的眼睛!爷爷隐隐觉得大发大贵骂得不对。爷爷听见曾祖父又在嘀咕:可惜了白娘子!爷爷也想反对他的爸爸,觉得四姨太像白娘子哪。

大湾的麦子黄了,一层一层的金黄,就是掌柜一层一层的黄金。长工从早到晚都在地里收割,在炙热的太阳下,他们饥饿难耐,真快熬不住了。爷爷不想让他的爸爸和大发、大贵被累死饿死在麦地里。当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他偷偷地爬起来,悄悄地溜出长工房,悄悄地潜到大院侧旁,轻轻地推开大院侧旁的小门,轻轻地摸进去。在依稀的星光下,空旷的大院寂静阴森,流淌浓浓腐气,压迫层层死气,就像一口幽邃的枯井。他站在院里一角,不由吸口凉气。犹豫片刻,还是一点一点轻轻地推开了灶房的木门。

爷爷往衣兜里装了几个大馒头、几片大肥肉,正欲退出,忽觉身后一凉,急忙转身,四姨太就站在身后,仍是一身白衣,在朦胧中像西湖烟雨里的白蛇。不过,那时爷爷感觉不是遇到白蛇而是一定遇到毒蛇了。他浑身战栗,馒头和肥肉散落在地,怔怔地望着四姨太,等候她的发落,是鞭打还是拷问?爷爷知道,大发曾到灶房偷吃的,被大太太抓到了,就被捆绑起来,打了一顿,饿了几天,被饿晕好几次。爷爷暗暗叫苦:肯定捆起来,遭打挨饿哟!

不过,四姨太没有像大太太那样大吼,也没有捆绑爷爷,而是快快地蹲下去,捡起地上的馒头和肥肉,塞进爷爷的衣兜,还从锅里又拿起几个馒头塞进来,把爷爷的衣兜塞得鼓鼓的。爷爷赶忙退出灶房,四姨太扯扯爷爷的衣襟,向一旁努努嘴,示意爷爷从灶房的另一个门出去。爷爷慌慌张张地刚跑出灶房,就听见从灶房传来四姨太和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爷爷听得出来,那个女人就是大太太。

大湾的麦子全部收割了,连同掌柜其他地方收割的麦子,装满一个个箩篼、一面面斗腔、一条条口袋,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掌柜的大院,一一进仓入库。长工们进进出出,担抬背驮。爷爷数了数,三个大仓,三个小仓,都装得满满的。

编辑:熊冬梅 全丽 冉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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