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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女红|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1-07 15:18:05

公交车上,空荡荡的,离发车还有十几分钟。女司机从座位旁的包里掏出鞋垫,飞针走线,熟练自如。

操作台旁车窗边,悬挂着棉线,粗粗的,红黄蓝三色煞是鲜艳。鞋垫花花绿绿,图案与颜色早已印好,只需买来彩线,按图走线即可。女司机干练健谈,眼疾手快,鞋垫上下翻动,紫色的指甲油,鲜红的唇膏,五彩的图案,相映成趣。

这场景,一下子勾起了我许多回忆,纳鞋底,扎鞋垫,绣枕套……少时所见种种,模糊又清晰,有一种遥远的亲切。这些活计,曾是年轻女孩,特别是待嫁姑娘必修的功课。

记忆中,闲暇时,姑娘们常常聚在一起,一边做女红一边聊天,话题既隐秘又羞涩,无非是关于未来的他或未来的家,悄声碎语,没头没脑,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也有掩藏不了的忧郁。

那时候,在乡下,姑娘小伙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很少能够自己做主,绝大部分遵循的依然是古老的规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境好的,模样俊的,不愁娶更不愁嫁。不过十六七岁,媒婆便欢欢喜喜上门来,探口风,套近乎,笼络人心,掌握资源,就想有朝一日,好事成双,喜钱拿着,喜酒喝着,贴了大红纸的肥猪头蹲在面前,姑娘巧手做的新鞋子穿在脚上,心安理得领受新人的感激、乡邻的尊重,哈哈,美得很呢。

而家境贫寒的男子,太过普通的青年,他们的终身大事就成了压在父母心头的石头。有心的母亲,平时好东好西地攒着,隔三差五去媒婆家里转转,赔个笑脸,托个人情,请求磨蹭,直到媒婆四里八乡寻到合适的姑娘,对了面,定了亲,父母才稍稍放下一半的心。

俗话说,“媒婆的嘴,骗人的鬼”,意思是媒婆为了促成婚姻,取得报酬,经常会颠倒黑白、满嘴谎话,替双方隐瞒缺点,粉饰太平。于是乎,年轻姑娘们一看见媒婆上门,心里自然生起抵触情绪。不管多么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姑娘们对媒婆的话,总是将信将疑。一方面希望得到好姻缘,另一方面顾虑重重。知心的姐妹便常常聚在一起,纳鞋底,做鞋面,绣枕套,扎鞋垫,说说心里话,彼此提点提点,相互交流交流。

有时见她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交头接耳,我赶紧好奇地凑过去,却招来一顿呵斥:走开!走开!小孩子家家的,一边去!我只好讪讪地走开,却恨恨地回头:哼!羞不羞!看我不告你们去!

她们只是笑,理也不理,继续窃窃私语,继续飞针走线。小小的针,五彩的线,在那些柔软灵巧的手指上恣肆飞舞。鞋垫上,规则的几何图形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厚厚的布鞋底子,被麻线纳得密密实实有如铁板,横看竖看都朵朵生花……洁白的绷子上,花红了,叶绿了,远山如黛,近水淙淙……

那时,鞋底鞋垫都没有现成的,打布壳,剪底样,铺面子,白布滚边,青线轧边,全都自己做。鞋垫扎花,先要用圆珠笔打格子。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必须线条流畅周正,格子大小方正匀称。横线竖线,直尺量化,定点拉线,需专心致志、一气呵成,丝毫马虎不得。格子打好了,一口气松下来,照花样布线,红红绿绿,一针一针走起来。

少时的我,极为眼拙手笨,不会搓麻绳,不会纳鞋底,更不会绣枕套。松松的苘麻在光溜溜的膝盖上搓来搓去还是松松垮垮的,总也不能拧成松紧有致的绳;纤细的针总是不听使唤,常常扎破手却扎不穿鞋底。米浆或苦楝浆裱糊的布壳,又厚又硬,针扎上去,用顶针一顶,要么弯了,要么一滑,针屁股一歪,刺进手指,疼得我呲牙咧嘴。

祖母心疼她的针却不心疼我的手,她看着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一边手把手地教,一边絮絮叨叨:谁谁谁不会做鞋,被婆家嫌弃;谁谁谁做的鞋就像一只船儿,两头翘……“唉!咋这么没眼水呢!看也看会了嘛,眼睛上的活路呐,教了多少遍了。”祖母一边摇头,一边絮叨,全然不顾我的手指上,针眼处还在冒血珠子……有时她会无端叹气,这个笨笨的孙女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呢……

在祖母的口中,女子出嫁,须给婆家老老少少各做一双新鞋。鞋做得好,姑娘有底气,娘家人就有脸面。唉!不知哪里来的破规矩。

后来看到关于绣花鞋起源的传说,方知女红文化源远流长。

据说春秋战国时期,群雄争霸,位于山西的小国晋国在国君晋献公的带领下,以举国之力,开疆拓土,一举吞并了十个诸侯小国,霸业初成,王气毕露。为了让全国百姓永远记住他的文治武功、赫赫战绩,他命令宫中所有女子的鞋面上必须绣上石榴花、桃花、佛手、葡萄等钦定的十种花果纹样,同时下令全国平民女子出嫁时必须以这种绣了纹样的“十果鞋”作为大婚礼鞋。这个“十果鞋”即“晋国鞋”,又叫“中国鞋”,是华夏民族独创的手工艺品。这种根植于民族文化中的生活实用品绣花鞋,代代相传,历经岁月的淘洗,传承演变,婚嫁做鞋的习俗,大概就源于此吧。

殊不知,拙于女红的女孩,曾经为做一双鞋,吃了多少苦,伤了多少心。

后来读到刘庆邦的小说《鞋》,几乎一见即喜。一方面伤感于农村女孩守明的爱情悲剧,另一方面惊异于作家对于女性心理的细腻把握和逼真描绘,所有期盼与深情全都借一个载体“鞋”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关于做鞋的相关情节更是栩栩如生。他说:穿戴上,鞋最难做。从纳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几个节儿,哪个环节不对了,错了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为做一双鞋,手拙的女孩儿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窠了。

哎呀,刘老师简直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我自然没有小说主人公守明那样的纳鞋功夫,不要说梅花枣花,就是简单的对针子也扎不好。往往是祖母排好了针脚,我照样纳,三两行就走样了,横竖不成行。别人纳的鞋底针脚匀称细密,怎么看都是小花朵朵;我纳的是繁星满天,又像微雨突袭,溅起微尘点点——一个字:乱。祖母说,反正自己穿,踩在脚底的,不怕。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上鞋面。多少个夜晚,我在灯下熬到鸡鸣,上了拆,拆了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把鞋底鞋面都打湿了。结果不是上歪了,就是鞋底或者鞋面多出一截来,怎么样都无处安放,就像无处安放的少年时候的迷茫和慌张。

从祖母的眼中口中,我深感自己前途暗淡,隐隐的自卑加重了镇日的沉默寡言。看着那些绣枕套或手绢的姑娘飞针走线,我是多么羡慕啊!她们拿来白布和花样,比比划划,眼光一扫,蓝图构思成型,用针轻轻一挑,便锁定了要抽走的纤维,尖着手指,一根一根,将一整块布抽出隐约可见的格子,然后用绷子一绷,开始绣起花样来。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鲤鱼穿莲,百鸟朝凤……小小的绣花绷子施了魔法般,现出山山水水,长出花花草草,引来莺莺燕燕……洁白的的确良细布上活色生香,明艳动人。

唐诗里写: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日暮时分,堂前的花朵开得鲜妍明媚,漂亮无比,绣女见了,喜不自禁,纷纷拈取小巧的画笔,兴致勃勃地在绣床上开始写生,描取花样。她们眉飞色舞,飞针走线,绣成的屏风摆放在春天的花园里,竟引逗得黄莺飞下柳条,向着绣障中的花儿飞来……看看,女子的绣工多么令人羡慕啊!简直巧夺天工,绣出的花草惟妙惟肖,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了,连日日流连花间的黄莺儿都上当了,舍了柳枝,飞向绣障。

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总是会愣神好一会儿,眼前浮现出少时见过的情形。我常常疑心,这些女红极好的姑娘,是下凡的七仙女。她们把隐秘的向往,刺绣在这些洁白的布帛上,用指尖洁净的热血,以示对命运的虔诚。这些一针一线描绘出来的花鸟鱼虫,那些针脚绵密做工精巧的布鞋,谁才有福气穿着走过万水千山?

看《红楼梦》,觉得大观园里的女孩们个个玲珑,人人剔透。对聪明伶俐、泼辣俊俏的晴雯印象尤为深刻。特别是对她的女红,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贾母送给宝玉一件稀世珍宝孔雀裘,不料宝玉刚披上就被手炉中迸出的炭火烧了指顶大的一个洞,恰巧第二天要穿了去见老太太。宝玉心急火燎,让婆子拿出去缝补,能工巧匠们没有一个敢揽这个活。晴雯只好抱病补裘,曹公这样描写晴雯补孔雀裘的情形: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巧手之下,这件珍稀之物终于完好如初。而我却读得一愣一愣的,至于什么是界线法,至今亦是云里雾里。

时光飞逝,女红作为一项技艺,渐渐退出绝大部分现代女孩的记忆,她们再也不会因为女红欠佳而忧心忡忡了。而昔年那些女红了得的巧手姑娘,穿过岁月的沧桑,对承载了青春记忆的针线依然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有一天,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老婆婆坐在椅子上扎鞋垫。深秋的阳光洒下来,洒在她的帽子上,洒在她的脸上,手上,还有扎了大红喜字的鞋垫上。老婆婆眯缝着眼,一针一针慢慢扎。

“啊!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扎鞋垫!真了不起!”我走过去,看着她手里花花绿绿的鞋垫,赞叹不已。“莫事呐,扎个垫子占个手。扎了好久了还没扎起,一天扎不了几行。”见有人同她说话,老婆婆笑眯眯的,很是开心。红艳艳的绒线帽下,那丝丝缕缕的白发,在暖融融的光里颤动。

闲聊中得知,老婆婆已经九十二岁了,视力还不错,可以自己穿针扎鞋垫。不过用的是新式针,针屁股上有口子的那种,线一纫就进去了。她说自己年轻时候很喜欢做针线活,绣枕套扎鞋垫做鞋子织袜子。“人家都说我做得好,好多人来跟我学呢!”说起往事,老婆婆笑得很是灿烂而自豪。那时候眼快手快,做了好多鞋子垫子,给自己做,也给别人做。现在老了,没用了,一天啥事没有,扎扎垫子。“自己扎的还是牢实些哟!”老婆婆说。

秋日阳光下,老婆婆缓慢起针落针,那一针一线,既是对寂静的老年时光的连缀,也是对永不再来的旧日时光的回味。昔日飞针走线的妙龄少女,如今苍颜白发风烛残年……

有一日,翻朋友圈。看到“沧海无言”老师晒母亲绣的鞋垫。那鞋垫色彩鲜艳、模样俏丽,一眼看去,真是惊艳无比!一双双鞋垫,绣线多彩,纹样繁缛。花鸟草虫、飞禽走兽、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斑斓,满眼繁华。细细观赏,鞋垫做工精巧,匠心独运。腾跃的蛟龙,飞舞的凤凰,仙气满满的松鹤,恩恩爱爱的鸳鸯,游来游去的金鱼,花间忙碌的蜜蜂,美丽惊艳的孔雀……所有纹样图案无不栩栩如生,简直是“人间巧艺夺天工”。如此漂亮的鞋垫,哪里舍得放在鞋里垫在脚下呢,分明应该奉于几案,慢慢欣赏,好好把玩。

“沧海无言”老师说:母亲的刺绣,寓意吉祥,是十里八乡婚嫁喜事、亲友馈赠的礼品,也是母亲晚年的乐趣所在,精神寄托。心里升起深深的敬意,为那位未曾谋面的母亲,为这历经风雨却鲜活如初的女红。又一日,翻朋友圈,“沧海无言”老师说:母亲在文化输出方面做得比我好!我的诗歌没有走出国外,母亲的刺绣却通过庆阳香包节进入了欧美市场,被收藏在书架和墙上。天!鞋垫走出国门,售价上百。这样的技艺,真真了得啊!

无论是飞针走线的女司机,还是耄耋之年的老婆婆,亦或是把鞋垫绣成艺术品的老母亲,她们一针一线绣的都是自己的热爱,对女红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岁月强加沧桑的同时,也把温柔慈悲赠予,多好!

而我,终究没有学会做鞋。后来,又流行起打毛线,钩帽子,绣十字……哎,此生枉为女儿,女红统统不会。却也在朔风渐起的日子,跟风买来七彩马海毛,窝在寝室里,用筷子粗的棒针织了毛茸茸的长围巾。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勉强示人的手工制品吧。只记得,他围上后,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眼睛弯弯的,直说:好,真好……

编辑:陈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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