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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故乡记事③大湾(下)|黎世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1-15 09:3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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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1936年6月,农历乙亥猪年四月。

初夏来临,太阳已有些火辣。长工在麦子收割后的地里挖苕箱,一条条半尺高两尺宽的苕箱,在地里整整齐齐地垄起,像微风轻漾的波浪。在这“波浪”上栽苕苗,结红苕。长工们拼命地挖,等待下雨时就可栽苕苗。栽下的苕苗长出茂盛的藤叶,在立秋处暑时就可以吃嫩红苕了,那时收割水稻,偷偷地掏出一个两个,可以填肚充饥了。

按照往年的惯常,在端午前后就要下雨。但端午时没有下雨,端午过了也没有下雨。

太阳突然异常地毒,天气突然异常地热。长工还在地里挖苕箱,使着大力感到异常口渴。大贵渴得要命。大贵去岩洼里舀水喝。无论冬夏,岩洼常年蓄满泉水,水质清澈,甘冽可口,是饮用解渴的好去处。大贵兴冲冲地走到岩洼,却见岩洼水少,浑浊。正在纳闷,洼里突然挤满青蛙,均张开大嘴疯抢喝水,叽叽咕咕如开水翻滚。洼里青蛙越挤越多,水瞬间干涸。青蛙无水可喝,开合着嘴,拼命跳跃,纷纷蹦窜,四面奔散……

大贵惊骇,大叫,夺路奔逃,猛然跌倒,从山坡咕噜咕噜地翻滚……

大旱开始了。

我来到世间,当我成为少年,当我成为青年,当我步入中年,我爱和爷爷说话,爷爷总不厌其烦地说:那个大旱天干哟,老天爷10个月没下雨啰。

爷爷说,大湾地里的青苗很快干死了。人们巴望正在扬花的玉米能够结籽,但玉米叶逐渐枯萎,玉米秆也干枯焦黄。太阳每天都出来,太阳每天都毒辣。黄焦焦的玉米地,不时燃烧。大火熊熊,但在太阳底下不过一盏微光。大湾的庄稼和草叶都黄了,都死了。大湾的树木和藤丛,柏树、苦楝树、青冈树,桃树、李树、杏树,黄荆丛、马桑丛、刺泡丛,也渐渐凋零。大湾一片赤黄。不单是大湾,大湾以外的地方,也都像大湾一样。

爷爷看见,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们,骨瘦如柴,两眼深凹,两颊下垂,他见识了什么叫饿鬼……

后来,我查阅历史,读到1937年4月14日天津《大公报》的一段社评:“成渝公路两旁,为四川最富厚之区域,本年2月份统计,沿线饥饿倒毙之不幸同胞达3000余人;3月份之中,单成都至内江段五百里沿线,饿殍遗骸亦在300具以上。”这段文字亦是对老寨子旱灾饥荒的写照。

开始,掌柜每天给每个长工一个馒头。长工不断祈雨,说再不下雨,连一个馒头都吃不上了。果然,掌柜很快就给长工断了粮。爷爷跟着曾祖父和大发、大贵去剥树皮、挖草根。很快,树皮剥光了,树木光秃秃的,没什么可剥的了;草根挖完了,地上到处挖得像蜂窝,也没什么可挖的了。长工听到人们说:可以吃白泥巴。

“白泥巴岭岗有白泥巴。”饥饿难耐的大贵,走向西边的白泥巴岭岗。他上午走去,下午回来。他回来时,一走进长工房,就欢喜地说:“吃到白泥巴了,嘿嘿,吃到了。”他还说,吃白泥巴的人可多了,大家都抢着吃,还好,他抢到了,吃到了。几天后,大贵却死了。他抱着鼓胀的肚皮,在惨叫中死去。“我记得,那叫声就响在漆黑的夜里,一直没有断绝。”爷爷说。

这时候,掌柜的大院紧闭,掌柜躲在屋里煮饭吃。爷爷躺在长工房,能清晰地闻到米饭香、馒头香。这香味,在赤黄之地香飘千里。这香味,引来了饥饿的人。饥饿的人陆陆续续地朝这边聚来,坐在掌柜的大院外。有一天,大院外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掌柜,掌柜!”人群呼叫。

掌柜的大院静静的。

“掌柜,掌柜!”人群呼叫。

大院的大门静静的。

人们呼叫了一天。黄昏的时候,大院的大门打开了。四姨太直立立地映在黝黑的大门口,仍着一身白衣,像是金山寺前凛凛英气的白蛇。人们纷纷涌进大门。

“告官!告官!”掌柜大喊大叫。

“告官就告我!”四姨太沉着应道。

掌柜浑身哆嗦,挥舞着手,张嘴喊着,纤瘦的身体却摔倒在地。四姨太打开粮仓。大太太执棍击打。四姨太弓步斜身,如唱戏时凌空飞跃的燕子,反手抓住大太太手中的木棍,一拉,一扯,竟把一尊肥胖的身体扯翻在地。二姨太、三姨太绷着裹身旗袍一蹦一跳地奔来,见人群汹涌,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大太太和掌柜在地上蠕动着,声嘶力竭地喊:“告官!告官!”密密麻麻的人群面色慌张,感到手足无措。

四姨太清清嗓子,扫视人群。人群立马安静,仿佛听见戏台的敲打声。这时,爷爷正无力地躺在长工房里,也仿佛听到了敲打声。爷爷知道,那是小鼓、堂鼓、大锣、大钹、小锣,组成“五方”在打,还有唢呐凑足“六方”在吹,戏就有好戏了。

“当丑当丑”“当丑乃丑”“猜乃乃乃”……厚厚重重、轻轻盈盈,激激越越、舒舒缓缓,清清脆脆、高高朗朗,浑浑厚厚、凝凝重重,缠缠绵绵、婉婉转转……

在一声声一阵阵的敲打声中,分明看见白蛇披风飘飘,云帚摇摇,绫子招招,仙气满满,灵气盈盈。敲打突然一下停止,在万籁俱寂中,只听白蛇一字一字地清唱:

“放——粮——了——,放——粮——了——”

唱声情义切切,婉转悠扬,飘荡在偌大宽广的大院,飘荡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飘荡在层层叠叠的大湾,飘荡在无比辉煌的日落时分。

爷爷和曾祖父及大发,都清晰地听到了唱声,但他们都躺在长工房里,都没有力气起来,都没有力气去接粮。天快黑尽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长工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放下一个鼓鼓的口袋。他们知道,口袋里是麦子,是金子一样的黄澄澄的麦子。虽然光线暗淡,但他们依然能看到一个白影。

“白娘子!”曾祖父喊。

“白娘子!”大发喊。

“白娘子!”爷爷喊。

爷爷为他的爸爸和大发把四姨太当作白娘子感到很高兴。在虚弱和黑暗中,爷爷努力地咧开嘴,使劲地笑了笑。

爷爷后来知道,四姨太打开了三个大仓、两个小仓,没有打开的那个小仓,是四姨太留给掌柜和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们的。

县政府的几个官差来了,但他们被堵在掌柜的大院外。大院外满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席地而坐,无声无息,黑压压一片,破旧的衣衫随风飘起,像无数起落的旗幡。

官差想穿越人群,人群晃动,人声齐吼:

“手下留人!手下留人!”

吼声震天。震落大院屋檐上的瓦片。

官差停顿下来。人群静默,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天。官差回去了。四姨太留了下来。

但,四姨太被掌柜赶了出来,被赶在牛棚里,和牛住在一起。爷爷也去住牛棚,陪着四姨太。掌柜和大太太时常来牛棚,执着粗粗的木棍,殴打四姨太。每当这时,爷爷就向牛轻唤:“牛,牛。”牛虽然也饿得软弱无力,但还是努力地站起来,用粗壮的身体和坚硬的牛角,死死地护住四姨太。四姨太免遭了许多棍棒。

掌柜没给四姨太吃的,周围的人们纷纷送来吃的,那是四姨太放给他们的麦子做的馒头或煎的粑粑。但,四姨太都不吃。

四姨太静静地躺在牛棚。有一天的日落时分,四姨太让爷爷陪着她去了大湾,在大湾坡脊中间的最高山坡,她望着远方,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又回到牛棚。

爷爷和牛陪了一月有余,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四姨太悄悄地死去了。

四姨太是被饿死的。

这时候,天还在干旱。

人们从四周络绎不绝地赶来,瘪着空空的肚子,摇摇晃晃地艰难地行走,缓慢地久长地为四姨太送行。应人们的强烈愿望,掌柜答应把四姨太葬在大湾坡脊中间的最高山坡。石匠出生的大发,组织人手为她砌了一座大大的墓,刻了一块高高的碑……

爷爷94岁的时候,他也许感到即将远去,便要我陪他去大湾看看。不想,这真的是爷爷最后一次去大湾。爷爷慢慢地走在大湾的层层坡土以及蜿蜒的坡脊,最后站在坡脊中间的最高山坡,定定的不动了。那里是四姨太的墓。

爷爷说,四姨太叫玉娥,她生下来就没有了爹娘,是戏班捡了她,戏班就给她取了这名字。她从小就唱戏,她喜欢唱白娘子,她想做戏文里的白娘子。但掌柜出好多的钱,戏班把她卖给了掌柜,她就成了四姨太……

当夕阳照着四姨太的墓,我仿佛看见是四姨太坐在那里,就像坐在太师椅里,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幅画。

高高的墓碑被夕阳拉得又远又长。墓碑斑驳,但清晰可见上面的字迹。那是大发叮叮当当一笔一画敲击出来的——人间有义白娘子。

爷爷生前还告诉我,有一年,四姨太的墓前踉踉跄跄地走来一名老者,他穿着青色戏衣,他就是当年和四姨太一起唱《白蛇传》的青蛇。那时,爷爷明白了,在曾经无数个日落时分,四姨太像一幅画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是等青蛇到来。那天,青蛇来了,青蛇却老了。那天,一个在外面,一个却在里面。那天,在外面的站了许久,许久……

那时,夕阳依然如血。

编辑:熊冬梅 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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