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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紫花氤氲|王优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1-28 17:28:47

还记得,那年夏天,黄荆子的紫花花开得特别恣肆汪洋。门前的山坡上,大蓬大蓬淡淡的紫如梦似幻,像要飞起来。

我们坐在檐下剥玉米。刚从地里掰回来的玉米棒子,噗噗撕去青色白色的外皮,浸润着晨露的玉米粒,莹润,饱满,珍珠一样。一粒粒剥下来,白色的浆汁沾满手指,散发出甜腻的气息。

喳喳!喳喳喳!檐下的香樟树上,长尾的鸟儿在枝头一跃一叫,白腹黑身,乖巧可爱。啊!喜鹊!喜鹊喳喳叫,贵客快来到!妈妈说,嘿,我们家今天要来客啦。太好啦!我们叫起来,目光追随着香樟树上的喜鹊,兴奋得都忘了剥手中的玉米。

小时候,最盼望的除了过年过节,就是家里有客人来。客人来了,就会烧茶,就会做好吃的。我家很穷,亲戚们又隔得远,有客人来,是天大的喜事。

谁会来呢?

夏蝉的嘶鸣不绝于耳。整个夏天,它们逸兴遄飞,嘹亮的歌声在浓荫里起伏跌宕。那时天空很蓝很蓝,弯弯的小河,穿村而过,随性而散漫。仿佛有人一时兴起,提笔悬腕,挥毫泼墨,于是夏日的宣纸上,一抹清风徐徐从村中软软吹过。当太阳跃上山头,无数鱼儿在河里游来游去,喁喁一顶,咬碎了的银币随清亮亮的河水静静流向远方。后来读《江村》,才知道原来曾经生活的小村竟有诗里的模样: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我们一边剥玉米,一边心不在焉,疑虑着,揣测着,期待着。

日光移着碎步,慢慢走,滑过横梁,下到地面,出了堂屋,翻过门槛,爬上阶沿……半上午,鸟声蝉声和竹影覆盖的小径那端,起伏的紫色花浪中忽然升起一朵蓝色的蘑菇——着白底浅紫碎花衫的二姨撑着伞提着包,笑呵呵地踏进了简陋的小院……

“二姨来了!”我们欢呼雀跃,跑过去,抢过她的伞,提过她的包,拉着她的手,簇拥着走进屋里来。所有来客中,我们最期盼的就是二姨。二姨很好看,二姨很能干,二姨很亲切,二姨会给我们买好吃的,二姨还会给我们讲故事。

二姨住在平坝上,与我家相隔30来里路。他们田地很少,但是黑色的土地嗞嗞冒着油,不像我们山村里的泥土红沙沙的,吃不住一点水。二姨在自家的每一垅田埂上,都种了豆、蚕豆、豇豆、黄豆、绿豆……极少的土地,最大的利用。每一块田地,每一拢土埂,都蓊蓊郁郁,绿意盎然。

二姨做的饭菜特别香。同样的食材,二姨做出来总是不一样,好看又好吃。舅舅舅妈,姨父姨母,表兄弟姐妹,所有亲戚最喜欢去的就是二姨家。过年过节,二姨家最热闹。

我最喜欢去的也是二姨家。二姨穿干净的衣服,二姨笑眯眯的,二姨说话和和气气。二姨家里,所有物什各安其位,井然有序,永远整整洁洁。

二姨给我做盐水豆子。现摘的毛豆,毛茸茸青碧碧的,淘净,加水,放盐,大火煮开,小火焖一会儿,锅盖一揭,哇!香喷喷的,喉咙里便伸出手来了。抓起一只,捏着豆荚一挤,豆子蹦进嘴里,香气满口钻。二姨偶尔吃一颗,她剥给我吃,她看着我吃,仿佛她自己吃了一样开心。

二姨给我缝花裙子。她扯了棉绸布,鲜艳夺目的橙色,硕大的花朵。二姨伸直手指,在我的腰上腿上一卡,便有了尺寸,嚓嚓几剪子,整布变成了碎片。她端出笸箩,穿针引线,将针在头发上梭几下,一针一针缝缀起来。不一会,布片归位,裙子成形。再烧了滚开的水,装在白瓷盅里,在缝隙处来回熨烫,再贯入松紧带,提起来,小裙子妥妥帖帖,漂漂亮亮。今生今世的第一条花裙子,开始长及脚踝,渐渐缩至小腿,最后短得刚刚够膝盖……我一直穿一直穿,终于再也套不上去了,于是成为箱子里永远温暖柔软的一团。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老头,临时栖身于废弃的公房里。据说是有些本事的,可以摸骨治病。大家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没事就往公房跑,送吃送喝,看稀奇凑热闹。二姨做了饭菜,用小碗装着,拉了我的手,说,走,我们也看看去。

黏土筑就的泥墙,风剥一层雨剥一层。剥落的碎屑里,蚂蚁做窝,耗子来来去去,遗落的草籽发芽,抽叶,不管不顾。屋顶的瓦片有些重归于泥土,大部分还在听风看云。墙角处,散散铺了一层稻草。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絮胡乱堆着。一老妇瘪着嘴,嗓子又尖又细:你这烂油渣,也抽根线串一下嘛。老头吸溜着鼻涕,只管吃,菜呀饭啦,呼噜呼噜往嘴里刨。吃完了香喷喷的饭菜,他用破破烂烂的衣袖擦了嘴。小孩子一个个被推到他跟前,他伸出黑黢黢瘦兮兮的食指,刮刮孩子的鼻梁。二姨拉出藏在身后的我。我扭捏着,战战兢兢,怎么也不肯上前。二姨紧拽着我,将我往前一推,食物酸腐的气息混合着生命衰朽的气息扑上来。我脑子里轰的一声,闭上眼睛。那手指伸过来了,枯枝一般,在我的鼻梁上来回蹭了蹭。那一刻,我感觉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再度睁开眼,阳光亮晃晃的,只听得二姨很欢喜地说:好啦好啦,这下百病不生,百毒不侵了,像个狗儿一样健健康康。

二姨常来看我们。山路弯弯曲曲,一脚一脚走。她不怕我们家远,不嫌我们家穷。我们最盼二姨来。二姨一来,我们就有好吃的,炒黄豆,水果糖,芝麻饼,每一样都香喷喷。二姨一来,我们就钻进灶房,洗锅掺水,煎油烧茶,把风箱扯得嘟嘟响,把火烧得哄哄响,一会儿热腾腾的挂面就端上了桌。二姨夹出碗里的面,给我吃,给姐姐妹妹吃,留下一点点,掺了汤,说,够了够了。这一大碗吃下去,中午的苞谷馍馍就没地方装啦……

二姨从不闲着,她一坐下来,拿起苞谷就剥,边剥边摆龙门阵,摆得最多的是故事。

“狗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我,跑过小山坡,就要拖进它的窝!”二姨一边剥玉米,一边讲故事,笑容明媚,语声轻柔。我们围箩而坐,凝神谛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二姨嘴巧手快,啪啦啪啦,金黄的玉米粒掉下来,源源不断。齐耳短发拢在脑后,淡蓝色碎花上衣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明净的面庞笑意盈盈。

二姨讲的故事,情节与歌谣交错,回环往复,好听好记,像极了诗经里的赋。狡猾的狐狸,勇敢的小狗,贪吃的耗子,善良的金鱼……二姨的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故事,新奇而惊悚。“有一家人,养的儿子不孝顺父母,不给吃不给穿,还经常辱骂爹妈,说他们老不死,吃得做不得,浪费粮食。老爹年轻时挺疼爱儿子,吃了许多苦,才把儿子养大成人。本指望着养儿防老,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他爹羞愧极了,吃了好几包老鼠药,咽了气闭了眼,儿子也不掉眼泪,草草埋到竹林边。不久,竹林里长出一根硕大的竹笋,水桶一样粗。一天打雷下雨,儿子挑水,路过竹林。突然一阵火闪扯下来,一架炸雷打得地皮都在抖,啪啪啪,竹笋一下裂开,一条巨蟒飙出来,张着血盆大口……”

我喜欢二姨,我也要讲故事给她听。我拼命看书,把故事背下来。二姨问我看了什么书,我装作很不经意地说,看了个小故事,然后噼里啪啦,一口气背一大段出来。二姨笑眯眯地说:哎呀!记性真好啊!于是,下次,我去二姨家,同院的人走过来,看着我,说,王家老二哇!你二姨说你记性好哦,将来读得书呢。

外婆养了三儿三女,大姨舅舅们都儿女双全,子女众多,惟有二姨生了三个儿子,妈妈生了三个女儿,于是她们姐妹似乎更为亲近起来。我们家僻远,又穷,只有二姨从不嫌弃,常常来看望,还时时帮衬着,好言好语的。

吃饭时,二姨说,你们这里好多黄荆子。妈妈说,这东西,山上到处都是。二姨说,等秋天到了,我想来摘一些回去,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说闲话。妈妈扑哧一乐:割别人家的桑枝柏桠,也许会有人吼,这个黄荆子嘛,又不是芝麻,人不吃鸟不啄,连耗子都不会惦记的呢——你要这个干啥?

二姨笑,好东西呢。那我秋天来摘一些。二姨住在平坝里,寸土寸金,边边角角,挖了又挖,种高粱,插扁豆,栽红薯……低矮的灌木,高大的乔木,一让再让,一退再退,携妻带子,跨过沟渠,跻身于山坳。山里地广人稀,田坎边,坡头上,路旁边,马桑子,黄荆子,构树子,大摇大摆,齐齐疯长。

春风里,绿油油的黄荆子捧出淡紫色的穗子花,细碎的小花朵在山野里寂寞摇曳,清清爽爽,漂漂亮亮。人迹罕至的灌丛中,只有小蜜蜂偶尔嘤嘤飞过。路旁边,脚步匆匆,沾着泥土的裤管扫过紫色的小花,淡淡的香气于是蔓延开来,依然挽不住一瞥而过的目光。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结满籽实的黄荆子由苍绿变成苍灰,稻穗一般微微低下了头。捋一把,揉一揉,褐色的小圆果子类似颗粒饱满的油菜籽,坚硬而馨香。只是,除了砍下来做柴烧,山里无人采摘黄荆子。和许多野生草木一样,荣枯寂寂,花开果落两由之。

二姨要它干嘛?

总之,秋风吹来时,二姨来了。妈妈陪着二姨去山里转一圈,大半麻袋背回来,晒在大簸箕里,揉搓,去除外壳和残渣,圆溜溜的小果子安安静静躺着。二姨宝贝似的,用手划拉来划拉去,院子里不时浮起一阵阵黄荆子的香。

二姨用它做什么呢?炒着吃吗?我忍不住撮了几粒放进口中,一嚼,涩而苦,呸呸吐掉。问之,二姨呵呵一笑,说是拿回去磨成粉,做汤圆,大人吃的汤圆。听了更奇怪了,云里雾里。二姨家不缺吃,她常常省出粮食来接济我们。就是最困难的时候,她们的碗里也是有白米的。而我们家呢,那时真是太穷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穷得盐罐生蛆泡菜坛子长霉。每每这个时候,苞谷,豌豆,麦子,辣子酱,酸豇豆……二姨来一次带一些,从不空着手。

半夜里,迷迷糊糊醒过来,二姨和妈妈坐在床上说话。二姨用手顶着胸口,微微咬着牙,有些吃力地笑。妈妈倒了热开水,二姨喝下去,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二姨说,往常也这样,夜里睡不好,就起来坐,一坐就坐到鸡叫。爬起来,又照常做事去。

儿子们一个个长大,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二姨整日乐呵呵的,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没日没夜。栽果树,养肥猪,拉砖,拉石灰,拉河沙,小山一样的建筑材料堆满院子。平房推掉了,楼房建起来,又高大又漂亮。

只是,二姨的疼痛也日益严重。各种偏方用尽,收效甚微。后来,二姨到底进了医院。先是区医院。妈妈去看她,做了细蒙蒙软乎乎的肉丸子。二姨吃一点点,喝口汤,就再也吃不下。妈妈背过脸去,悄悄抹泪。人是铁,饭是钢。只要吃得,啥病都不在话下。肉丸子呢,多好的东西呀!妈妈说,我二姐吃不下了……唉!可怜呐,我二姐那么能干……从医院回来,妈妈见人就说,说起就哭。

再到县医院。各种检查,各种诊断。已经晚了。医生说,长了那个东西,哪个都无能为力。我去看二姨。二姨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她说,被子好重。医院里的被子怎么这么重?像盖了块石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疼痛让二姨形销骨立,两颊深深凹进去,被子下的她也快变成一床薄被了。那个在黄荆子的紫花里穿行的二姨呢?那个笑吟吟讲故事的二姨呢?那个牵着我去寻求神灵庇护的二姨呢……二姨挣扎着坐起来,很欢喜,吩咐姨父拿水果,为没有凳子给我们坐表示歉意。吃国家饭了……能干呐……二姨看着我,声音细弱:对你妈好点。几姊妹,她最辛苦……

二姨坚决出院,回到了熟悉的家,在无尽的疼痛中消磨着漫漫长日。一天傍晚,落日余晖中,二姨爬起来,到院坝里走。远远地,邻居从那边过来,二姨慌忙捂住了嘴,很尴尬地笑——没戴假牙的二姨,掩饰着自己的不堪,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是夜,二姨走完了她的一生,享年58岁。得知噩耗,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丧事之后,姨父从楼上抱下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新崭崭的,交给妈妈,别过脸去,老泪纵横:现在,你二姐,就只看见这衣服了……妈妈抱着衣服哭啊哭,涕泪横流。

那件衣服,是做石匠的姨父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二姨舍不得穿,一直搁在箱底压着,只等空了闲了,再慢慢穿。那件衣服,妈妈抱回来,挂在衣柜里,一次都没舍得穿。年年夏天,她翻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晒,有时和我们说,有时自言自语:我二姐的衣服呢。

二姨走到时间之外,从此相逢在梦中。那段时间,有意无意地,我常常想,狠狠地想,想她的好,想她的苦,想她生前的点点滴滴。奇怪的是,我从未梦见过她,真真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当我渐渐淡忘,渐渐走出失去她的悲伤,妈妈说起她也不再掉眼泪了,突然地,日无所思,却夜有所梦。梦中,二姨和生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她衣着整洁,短发夹在耳后,不停地忙这忙那。“你要常常回家看看你妈,她晕车,没法来看你哦……”正在栽苕的二姨直起腰,笑眯眯地看着我……

后来得知,黄荆子性味辛、苦,温。具有祛风解表,止咳平喘,理气消食止痛的功效。《纲目拾遗》里说,黄荆子研末,和粉做团食,可治肝胃痛。大概那时,二姨已有疾在身,只是没有声张,悄悄寻些偏方,疗治着,忍耐着,照样起早贪黑。就如黄荆子,岩坡边,石谷上,见土就长,风里雨里,顶开贫瘠铺排出淡淡的紫和香。

又一次,在河边走。晨曦中,黄荆子的紫花花安静而秀丽。我不由得停住脚步,静静站了好久好久。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想起秋风吹过的山野,所有草木在起伏中沉思回望。门前的小径,竹影;塘里的白鹅,鸭群;岸上紫花氤氲处,蓝色的伞,遥遥撑开一片明丽欢乐的梦境……

编辑:陈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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