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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巴蜀篾匠|宋扬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2-04 13:55:47

“……纺织娘,没衣裳;泥瓦匠,住草房……”童谣里的句子道出生活之不易。泥瓦匠住不起瓦房,好歹也得有个自己的窝。要修草房,就离不开篾匠。

篾匠分细粗。细匠心灵手巧,能把简单的竹篾编成簸箕筲箕,甚至繁复为龙虎蛇豹、鸟兽鱼虾;粗匠只能上墙盖房。粗匠出门,手提梳板,篾刀与铡刀挂在腰上。

不分粗细,篾匠的手都厚实,骨指关节都肿大,手心手背都干燥皲裂,沟壑纵横。嫌戴手套笨拙麻烦,篾匠从不用手套。篾刀挥起来,片开的篾条有的尖似针,有的绕指柔。篾条也是锋利的刀和剑。人与刀合谋,切割一根根与世无争、浑圆中通的竹,也慢慢被竹和时光反击,切割,穿刺。哪一个篾匠的手、哪一把篾刀到头来不是伤痕累累、百孔千疮?

“篾匠学得精,鸡屎食三斤”,乡间俗语道出篾匠的艰辛和无奈。篾匠一手拿刀,一手持篾,咬住篾片,慢慢扯开,篾片长,只能拖到地下。那时,家家鸡鸭成群,“黄金”遍地,鸡屎难免沾上篾片,进入篾匠嘴巴。其间酸辛,一言而喻。

劈篾是篾匠的基本功。嘣嘣嘣,一根根大青竹被篾刀伐倒。一路唰啦啦,竹被篾匠从主人家的竹林中拖回院坝。剔去竹丫,篾匠开始劈篾。篾刀将一筒青竹剖开,一剖二,二剖四,四剖八……哗,哗,哗,裂帛一样撕下去,破竹之声噼啪四起。备好料,有人蹿身上梁。上面的接,下面的抛,篾匠把一根根竹竿和一捆捆剖得粗细均匀的篾条都弄上了房顶。篾匠用整竹作房檩,以一指宽的粗篾为龙骨,把细如麻绳的篾丝当绳子。篾匠在新搭起的房架上一层层铺开早已用铡刀切齐的麦秸秆或稻草,然后层层捆扎,层层推进。最后,篾匠甩开膀子,提起梳板层层拍打房顶。打到房顶平滑得像两张斜贴在墙顶的亮黄厚纸,一座崭新的草房才算大功告成。

篾匠往往烟瘾大。瘾大,也绝不在房顶抽烟,这是篾匠的规矩。约莫忙活一两个时辰后,主人家招呼篾匠下房“磨刀”。“磨刀”,就是吧嗒吧嗒抽旱烟。白儿的旱烟夜晚的酒,这两样东西,篾匠看得重。“刀”“磨”好了,篾匠疲乏的腰身又有了劲儿。篾匠中,难免有主人家的远房亲戚或老表弟兄,若建的是主人家的结婚新房,他们就和男主人开玩笑——诸如“小老表,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把酒给我整巴适(好),我是要给你的歇房(卧室)顶顶留个洞洞的哈。”若主人家失了火,一家老小正挤于临时搭在邻居家屋檐下的窝棚里,篾匠们就把烟瘾忍着,调笑的话语也说得少,只希望早早完工,主人家能早一天搬进翻盖的新房。

不久前,我于网上看到成都杜甫草堂大规模翻新茅草屋的视频。视频中,那几位篾匠都已年过古稀,他们站在房顶,颤颤巍巍的,让人不由得替他们捏出一把汗。篾匠业后继乏人,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就算杜甫草堂仍在,恐怕也只能是非茅草的形态——彼时,哪里还能找到懂手工盖草房的老篾匠?记者采访那些老篾匠,他们只知道他们所盖的茅草屋曾是杜甫的家,并不懂杜甫笔下“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历史背景和深刻含义。在他们看来,那只是因为当年的篾匠没有用心给杜甫家盖好房子。记者又问,你们的徒弟怎们没来呢?他们有些抱怨,又像是自嘲:“现在哪里还有草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还肯学这个手艺喔?”

人类从洞穴走出,从森林走进城市。从屋顶只是茅草,到预制板铺顶,到钢筋水泥现浇,人类的居所早已从低矮茅屋挺成摩天大厦。未来,一定会有新的造房方式出现。未来的人们也许很难想象,自己的祖先曾住过的某种房子,竟出自篾匠粗糙的大手和一把把土头土脸的篾刀。

我的父亲也曾是无数篾匠中的一员。我们举家搬离农村时,父亲虔诚地取下他的那把挂在墙壁上的篾刀,父亲还执意到灶房外的土里起出那块他磨了几十年刀的石头,用报纸裹了,放进我车的后备箱。进城后,父亲的篾刀和父亲一样威风不再,沦落为只配砍骨头的物件。再后来,父亲终于找到钢筋水泥的一处软肋,那块磨刀石在小区花坛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立了起来,像它依然站在故乡的土里一样。我一直在想:父亲固执地将坚硬的磨刀石插入柔软的泥土,是否也算在都市生活中固执地留存了温柔的乡土记忆?

我和妹妹分别住在同一省城的不同郊县。在妹妹家生活一段时间后,父亲准会抽空往我这边跑。每次来,父亲进门的第一句话总是“我先把刀拿下去磨一下。”磨刀时,父亲来回推拉,额头沁出汗珠。自来水和着父亲的汗水,和着石与刀的汗和血,磨成了石浆。石浆从磨刀石上一股一股往下流,流成一条条灰褐的蚯蚓。磨一阵,父亲直起佝偻着的腰,眯起一只眼,对着光看刀刃。刀终于磨好了,我仔细观察父亲的那把篾刀,刃正,不偏不卷。我的拇指在刀刃上横向轻轻滑过,有强烈而细密的颗粒感。至此,父亲的篾刀又一次洗心革面,又一次以痛苦的自我毁灭,火中凤凰一样涅槃,成就了全新而锃亮的自己。

进城十多年后,父亲的那把篾刀曾经一直直溜的刀脊变得坑坑洼洼,曾经略微外凸的刀刃往里凹了进去,还出现了两个豁口。用刀的父亲,曾经健硕的父亲,身体单薄到像他的那把被岁月磨小的篾刀。父亲和他的篾刀以及他的磨刀石,都成了永远挂在故乡夜空中的那片温情的月亮。

时光流年。如今,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大庇天下百姓,篾匠已无用武之地,手工篾货——竹筛、筲箕、箩筐等也不多见了,更耐用的轻钢制品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所需。

我记忆里的那些种类繁多的刀,大多已消失于时光深处。我家的厨房里,只有那把父亲带进城的那把篾刀和其他菜刀一道,仍一如既往成全着我们家一日三餐的温暖。

侠客江湖行,武侠故事中的剑影刀光固然精彩。但烟火更可亲,刀的意义更在凡俗日常。我之所以回味刀的过往,是因为直到今天,依然还有厨房里的刀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刀下食物,是我的,也是咱老百姓们的庸常,更是终极。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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