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父亲的扬场|周友清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2-04 19:01:47我们家的晒场坐落在村子南面,离老屋约莫五六十步,是父亲就着那块叫作垛垛石的大石头扩砌的。那块天然的方形石头露出地面部分虽不十分平坦,但面积却足有三五十平方米大。旁边是一块荒地,父亲依山就势在它的西北两边用垒土和青石板进行了衬砌,建成了一个两三百平方米的晒场。
每年秋收,金黄的谷粒从田头到晒场,到量斗入仓,翻晒扬场是很重要的环节。对于庄稼人来说,虽有劳动的艰辛,但更多的却是掂量丰收的喜悦。
说起翻晒谷粒,印象最深的还是踢谷子。中午特别困的时候,常常会听见父亲或者母亲扯着喉咙喊,水生赶生该踢谷子了。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在睡意朦胧中就顶着烈日,在晒场里轮流用光脚丫子横向或者竖向踢谷子。偌大一个晒场,一趟下来,不仅热得满头大汗,更多的是脚丫子在石板上烫得生痛。
晒干后的谷粒,要经过扬场才能装仓。父亲照例戴着那顶有些破旧的草帽,有条不紊地做着扬场的准备。他先将亲手编织的长约四五丈用得有些毛边的苇席,展开在扬场周围,并招呼我们几个小孩子拉来草垛作支撑,防止扬场时谷粒蹦跳到场外。然后将那个半新半旧的小簸箕,轻轻地放在晒场的正前方六七米开外的地方,作为扬场时听谷粒落到簸箕上估算距离的标志。接着在晒场的斜后方,聚拢一堆翻晒谷物时扒拉出的谷叶,熟练地燃起一堆烟来,用来判断风向和风势。
太阳快近山脊。母亲用柴扒反复扒拉着谷粒,努力地清除着里面混杂的谷叶。母亲尽管身体一直很瘦,但那时却很少生病。父亲生着烟后,示意母亲赶紧将谷子笼堆。父亲用掏扒麻利地将多的谷粒聚拢到合适的位置,又用大扫把努力地环扫着。母亲则用小扫把仔仔细细地清扫。
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打凉水。村东头有一口老井,泉水从崖壁汩汩流淌出来,冬暖夏凉,常年不息,呵护和滋养着全村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在我的记忆里,最有成就感的活儿就是打凉水了。那时候,我们小孩子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看见劳作的大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儿抱起凉水壶,仰着脖子咕隆咕隆一阵痛饮,然后抹了抹嘴巴招呼我们,水生赶生你们几个,再去打一壶凉水回来。我们家打凉水用的陶罐,是大山里姑父家窑罐厂生产的,上过釉子的陶罐,精致中透着灵气,父亲说用它打凉水喝,一辈子都不会闹肚子。于是我们每次提溜着这个陶罐去打凉水,总是很虔诚,也很自豪。
父亲扬场用的沙木铲是爷爷传下来的,木柄光滑油亮,铲斗有些磨损。爷爷早年是生产队里扬场的好把式,生产队里很多重要的扬场都是爷爷亲自上阵。爷爷虽然喜欢喝酒,但却很有分寸,不多不少一天二两。爷爷的酒壶底儿朝天的时候,总会眯着眼睛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张一元的人民币来,在我们面前摇晃,水生赶生,谁愿意到沙湾代销店给我打酒去,跑腿费八分钱儿。于是我们几个孩子一阵风似的就去了。毕竟那个年代八分钱儿是很有诱惑力的,可以买到八颗水果糖或者两根冰棍儿什么的。
还有一件事,就是试种杂交水稻。早些年,家家户户种的是老品种水稻,老辈人叫常规稻,产量很低,亩产通常不过三四百斤。刚开始推广杂交水稻那会儿,很多人家不敢轻易试。父亲胆子大,说服爷爷和伯父,决定用村头朝门田的小块田先试种。父亲的盘算是,即使失败了,一分多田损失也不大,成功了则有机会让大伙儿吃上饱饭。新品种测产验收的那天,很多人围着看结果。经称量,首次试种的杂交稻产量达到常规稻的两倍以上。在那个年代,确实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啊。
湛蓝的天空下,远山如黛,四野金黄,渠溪河水缓缓流淌。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木铲插进谷堆,取下草帽擦了把汗,坐到老槐树树荫下,端起凉水罐咕隆咕隆喝了几口,一会儿抬头望望远方,一会儿又扭头看看烟飘散的方向。
树叶沙沙作响,风儿终于来了。父亲像一个舞者,精神抖擞地走向那个专属于他的舞台。他倾斜着身子,熟练地铲起谷粒,在宽大的扬场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饱满的谷粒像骤雨一般飞落,不断地又飞溅起打在苇席上,发出沙沙的回响,像极了深夜春雨敲打玻窗的声音。看着被风吹回来的谷叶在眼前漫舞,父亲脸上露出无比兴奋的神情。这时候,父亲总会吼上两嗓子:
渠溪河的那个水哟
要缓缓地淌
太阳呃那个神哟
慢些哟再过山梁
一壶老井水哟
喝得咱透心凉 嘿哟
一口旱烟哟
精神头无比强 嘿哟
手挥杉木铲哟
谷粒儿顺手扬 嘿哟
老少爷们勒
心里头啊莫要慌
咱们的好日子哟
像渠溪河的水长又长
……
谷粒慢慢聚成一个扇面小丘。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父亲就用极其传统而十分有效的方式,对混杂着空壳和谷叶的小山似的谷堆完成了清分。饱满的谷粒在远处,空壳的则在近前。父亲扬完场,轻轻放下木铲,示意我和他一起上前检查。父亲先用脚踩了踩隆起的谷丘。父亲说,踩谷粒的感觉必须用心感受,脚一踩上去,厚实的是饱满的谷粒,松软的就是空壳。接着,父亲又一把把抓起谷粒反复捏了又捏,好像在把玩一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
父亲招呼母亲赶紧聚拢谷堆和清扫空壳杂物,并用塑料薄膜将谷堆盖好,上面再放几个草垛防风防潮。说起草垛,那也是很要紧的。老家人收稻谷,一般要请上十来人帮忙。前边三五个妇女用镰刀割,后边四个青壮男人用撘斗现场脱粒,两个传递谷把子,两个抡起膀子打,轮流进行。然后再两个人系草垛。系草垛看似轻松,实则不易。不但要按主家的意思将水稻秸秆系好,还要拉出水田找合适的地方架好。草垛在烈日下暴晒三五天,然后收储,用来盖房或者冬天喂牛畜。
晚饭后,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和父亲一道在晒场照看谷堆。父亲嘱咐我要将晒场里空谷壳和谷叶全部还到田里,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用。父亲笑着告诉我说,今年收成不错,争取明年再多收两成。
月光倾泻在渠溪河畔,四野一片静寂。晒场上父亲均匀的呼声里,偶尔应和着几声虫鸣。
编辑: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