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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故乡记事④学道(上)|黎世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2-07 15:43:32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蛮子洞的垭口上,有一排整齐的教室,教室外面的墙壁上写着‘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 力争三好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正楷大字……”这是我们跟老师学写的第一个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我们的学校》。我开始读书的学校,就是《我们的学校》里写的学校。

每天,在学校周围远远近近犄角旮瘩的孩子,迎着晨曦或朝霞,顺着条条弯曲的小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平静的垭口变得喧闹;沐浴暮霭或晚霞,顺着条条蜿蜒的小路,向四面八方分散而去,喧闹的垭口又归于平静。在这些时候,老师有时站在“团结紧张”下面,有时站在“力争三好”下面,被鲜艳的朝霞或晚霞映得浑身通红,向迎面走来的人群挥挥手,向慢慢远去的背影静静地目送。

这就像一棵匍匐于地的大树,学校就是树的根部,从旮旮角角延伸而来的道路就是树的枝条,散落在旮旮角角的孩子们就是树的叶片。根部健壮,枝条繁密,叶片青绿。老师呢,徜徉在树下,培土,浇水,修剪。

我家在这棵树东边的一根枝条尖上,走一根田坎,爬一个长坡,穿两节山路,转两个坡嘴,就到学校。有的到学校比我近,他们就住在学校附近,就是树的短短枝条相连。有的到学校比我远,他们要走几个田坎,爬几个斜坡,穿几节山路,转几个坡嘴,就是树的长长枝条相通。

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我们都打着光脚,在路上跑来跑去。那时的冬天很冷,一个冬天要下几场雪,要打很多霜,在寒冷时节必须穿鞋。我们穿的是妈做的布鞋。我们穿着布鞋会相互瞧瞧,比比谁的乖巧好看,评评谁的柔软暖和。我们都认为自己妈做的鞋是天下第一。下雪时,光穿布鞋就不行了,外面得套双宽大的胶鞋,把脚层层包裹,然后,头戴厚厚的帽子,手持粗粗的木棍,三三两两的小黑点,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打探道路的虚实,挪移粗笨的脚步。

暖和的春天,炎热的夏天,凉爽的秋天,我们脱掉心爱的布鞋,无牵无挂的双脚,干脆利落,轻快敏捷。我们打光脚,老师也打光脚。课堂上,课桌下的一双双小光脚或晃悠或交叉或卷曲,讲台上的那双大光脚或停留或漫悠或挪移。

下雨天,我们涂满稀泥的脚在学校旁的沙凼边洗,但老师不让我们在那里洗,这是一条严厉的学校纪律。老师严肃地说,沙凼水深哦。我们疑惑地问,有多深。老师作了个对比,有堰塘的水那么深。我们还是疑惑不解,堰塘的水有好深嘛?老师仰头望了望,又作了个对比,有教室这么深。我们一下明白了,我们站在教室里,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这么深的水肯定是要淹死人的。我们也看见过一个小孩淹死在堰塘里,他的爸爸在水里抱着他,大哭,把山都震动了,那惨状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老师再三强调,谁也不许到沙凼边洗脚,谁去洗,谁站黑板!在那严厉的语气里,包含对水的敬意,对生命的敬意。

老师还反复要求,不要迟到,迟到了也要站黑板哟。站黑板,就是老师把不听话的学生叫到讲台旁站着听课。站黑板的学生高高在上,被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仿佛射来几十支利箭,如芒刺在背,顿感羞愧,浑身难受,是莫大的“惩罚”。

我们不想站黑板,坚持早早地到学校。记得第一学期进行期末考试,老师说考试是全乡统考,要早点来啰。第一次参加考试,我很兴奋,耳边老是响着老师的话语,就一夜揪着,没怎么睡觉,在高我几级堂兄的带领下,早早地起了床,冒着寒霜,听着鸡叫,打着火把,心惊胆战地走在黑夜里,急匆匆地赶到学校时天还没有亮,但,学校里已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了,还有比我们来得更早的人。

我们听老师的话,遵守纪律不迟到。但,杨大龙却不。杨大龙住在我家的相反方向,他走拢学校时要爬一个长长的斜坡。每天,当上了一节课甚至两节课时,我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一个黑黑的脑袋慢慢地冒出坡顶,接着一个黑黑的人影悠悠地走来,那就是杨大龙,他来上学了。

听说,杨大龙很懒。早上他妈喊他起床上学,他没有睡好觉,是喊不起来的,即使他妈拿荆条打他,腿上、背上都打出道道印痕,他也不起来。他妈后来也释然了,不喊他,不打他,让他睡,他觉得睡好了,想去上学了,就上学去。因此,他总是迟到。迟到就要站黑板。

“杨大龙!”老师见他推开教室的门,狮吼一声。

“有!”他脆生生地回答。

“上来!”老师又一声狮吼。

“好哩!”他笑眯眯地走上讲台,笑眯眯地站黑板。

他一直笑眯眯的。他好像很喜欢站黑板,站在黑板上很高大很享受的样子,有时还向我们眨眨眼咧咧嘴,引得我们大笑。我们笑,老师也笑。站黑板对他不起作用,他对站黑板有很强的适应力。他后来迟到了,老师就不让他站黑板了。

他也不爱洗脸,听说他妈打好洗脸水,搓好洗脸巾给他洗,但他好像跟洗脸巾有深仇大恨似的,见了就避之不及。因此,一个冬天可能都不洗脸,颈上、耳旁和腮帮全是黑乎乎的,到第二年开春,黑的东西有硬币那么厚。我们都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坐在教室一角的一张桌子边。

他一个人感到孤独,便从家里拿来煮鸡蛋分给我们吃。那时的鸡蛋就像是黄金、金钱那么金贵。我们见了都分外眼红,闹嚷嚷的如蝇争血,簇拥拥的如鸡啄食,那一刻,把他当成至高无上的王,和他跳绳、抓子、斗鸡、打纸炮、打陀螺,也给他看小人书。我们喜欢看小人书,喜欢看三国故事,如痴如醉地看三顾茅庐、草船借箭、火烧赤壁、单骑救主……快哉悠哉地驰骋于远古战场,纵横于荒城古道,游弋于烽火边城,倾慕于豪杰英雄。

但他不会经常拿煮鸡蛋来,我们就不会经常和他玩,也不经常给他看小人书,不让他畅游远古战场。他还是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一角的一张桌子边。

他老爱违反学校纪律,除了经常迟到外,还要去沙凼边洗脚。他很懒,不爱洗脸,当然也不爱洗脚,但他在沙凼边洗脚不是为了洗污除垢,不是为了干净清洁,而是觉得把脚伸在水里好玩、快活。按理,他上学来得晚,老师、学生都在上课,他去沙凼边洗脚不会被发现,但总有人把他盯着。那个人就是刘康。

我认为刘康有两只“火眼金睛”。他是小有名气的“小毛贼”。他就住在我家沟对面的山坳里,有时我们一起上学,但一路要提高警惕,若警惕不够,我书包里的铅笔、橡皮就会不知不觉不在了。好多人都认为他真是“神手”,因为他们家红苕、萝卜地里总要出现一些深浅的土窝;他们家鸡圈、鸭圈里总会缺少一只两只,他们晓得“罪魁祸首”就是他,但就是抓不到现行,他不是“神手”是什么?其实,最主要是他有眼观八方的“火眼金睛”。我感觉他的眼睛真会喷火,真会烁烁灼人,许多人也都避而远之,因此,他也一个人坐在教室另一角的一张桌子边。

刘康对杨大龙生有怨恨,那是杨大龙拿来煮鸡蛋没有分给他吃——哎,谁叫他不拿小人书给杨大龙看呢?于是,杨大龙在沙凼边洗脚的这一严重违纪行为就难逃刘康的“火眼金睛”了。刘康本是偷偷地进行告发的,就像偷东西时那样神不知鬼不觉,但当老师横眉怒目地叫杨大龙:“站起来!又到沙凼边洗脚!”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告的密了,杨大龙也想到了告密的那个家伙。

杨大龙对站黑板情有独钟,老师对他的“惩罚”就不是站黑板,而是施以更严的“数罪并罚”——扫教室。我们的教室由我们自己扫。我们扫教室的规则是,全班分成几组,一组几人,每天放学后各组轮流扫。大家都怕轮到,如果轮到了,放学扫完教室就回去得很晚,就没有多少时间玩耍了。我们感到老师“惩罚”杨大龙的这招很“毒”,想想,几个人扫完教室就要费很大的劲,而一个人扫不知要有多吃力,要回去得多晚,况且,杨大龙本就是懒人,连脸都懒得洗,何况他一个人打扫偌大的教室呢?可以想象,当杨大龙扫去教室里最后一堆尘土,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面是多么地昏黑寂静,他是多么地行色匆匆,他是多么地叹息流逝而去的美好时光,他是多么地对刘康咬牙切齿呀!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杨大龙和刘康就冤冤相报了。当不少人家为地里的红苕、萝卜缺少,或为圈里的鸡、鸭消失,苦于找不到证据时,这个苦恼便由杨大龙消解了。杨大龙像影子一样跟上了刘康。刘康在上学路上拐进一块红苕地里,当他往书包里塞着红苕,就被几双大手摁住了。在嘈杂的人群中,刘康看见冷笑的杨大龙有些得意洋洋,那一刻,刘康灼人的眼睛变得黯淡,样子显得猥琐。

但他和杨大龙扭起来时却很起劲,眼睛又烁烁闪耀。上课时他们都不消停。一会儿从教室这角飞起一颗石子到那角。一会儿从教室那角飞起一颗石子到这角。石子飞行的嚣叫声和跌落的叭叭声,常常打破课堂的宁静。老师声色俱厉地喊:“站起来!”不由分说,他们都受到了“处罚”:刘康站黑板,杨大龙扫教室。刘康最怕站黑板,杨大龙最怕扫教室,老师的加减乘除运用得当啊。

刘康站黑板站到杨大龙扫完教室后,才能从讲台上下来,才能回家。那时候,刘康、杨大龙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走出操场,一个朝东,一个向西。在树枝一样弯曲细窄的道路上,一个背对夕阳,一个迎着夕阳。一个迎着东风,一个背对东风。不过,他们都沉浸在暮霭里,有时踏着泥泞,有时踩着积雪,有时冒着雾霜……

在那些阴晴雨雪的黄昏日子,路上总是静悄悄的,那是树的枝条以及整棵树就要睡觉了。但在那昏昏欲睡的时候,在刘康和杨大龙的身后,常常跟着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神不知鬼不觉,真像“幽魂”一样,那是老师。

编辑:熊冬梅 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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