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静静地听，雪落下的声音|王优专栏

1

雪该至未至，梅将花未花。薄薄的晓雾里，道旁一晃而过的草木清清爽爽，枝叶上亦不见朝露洇润的轻痕。

晓气略寒，吹面并不觉得冷。大概夜间蓄养的暖，还没来得及从肌肤上散逸。只一会儿，看不见的冷，便虫蚁一样，舔舐着手指和脚趾。而吹过的风，也隐隐地带了刀子。到底是深冬了，到底是中年了，一方面盼望着大雪，另一方面渐渐锈蚀的骨头愈来愈承受不住凛冽。

想起早年，似有滴水成冰之冷冽。一个周末，飘着小雪的夜晚，疯玩之后，上床之际，忽而心血来潮，起了洗澡之念。三两人一拍即合，于夜色中偷偷溜出校园，洗澡去。

那时，寝室没有热水，学校的澡堂早过了开放的时间，只能去校外一家工厂的澡堂洗澡。没有暖气，没有吹风，洗净了的身体和头发，腾腾冒着热气，而牙齿磕磕响。嘻嘻哈哈穿上衣服，不觉得冷，只觉得爽。快至午夜，大家端着盆，唱着歌，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咵哒咵哒走在夜色里。微雨点点，细雪无声，树缝里漏下的灯光又冷又倦，似乎都睁不开眼了。

寝室里，早已关灯。暗中，有人卧谈，有人打毛线，有人打着手电筒翻书。没有手机的年代，清寂的周末一样有声有色，并不觉得寂寥孤独。倦意袭来，不等长发干掉便沉沉睡去，竟也嘛事没有。次日清晨，在激越的铃声中，一跃而起，咚咚的脚步声将牛乳般的雾搅动得热气腾腾。此刻，竟无端将澡与雪二字连在一起，不觉愣了，笑。

据说，澡雪一词，最早出自《庄子·知北游》，“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古人认为雪色洁白，晶莹剔透，象征着纯洁，以雪洗身，可以清净神志。澡雪精神，即喻清除意念中的杂质，使神志、思想保持纯正。红尘滚滚，庸俗纷扰，的确需要时时疏通心灵，涤荡精神，保持内心的洁净。如此，方不会满身秽气，面目可憎。

因此，每至冬天，最渴望的是，来一场雪，来一场大雪，那种飞扬与弥漫，不管不顾，吞噬摧毁，掩盖一切，重塑一切，装饰一切的大雪。这样的纯净与洁白，将让世界重回初创时的单纯与绝美。而现实中的雪，迟迟不来，那就在想象中，虚构一场雪，虚构一个故事。“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一时意绪纷纷，大雪纷纷。

想到空山，关山，哦，还有千山……晴雪也好，暮雪也罢，皆渺渺茫茫，阒寂空荡，有一种纯粹的凛冽之喜。漫天银白里，万物敛迹，整个世界哑然失声。无边的虚空之中，肉身似也轻了，散成片片轻羽，飞升，漂浮。只那么一瞬，却忽而隐现一袭耀目的红，如火如血。凉冷的眼眶倏地一热，雾茫茫了……

其实大雪早已来过。先是，落在了祖母的头上身上，祖母捋下来，用它作被做枕。现在，母亲悄悄伸出手，挡住了大片看不见的冷。会有一天，它越过重重山河，不可阻挡地向我飘来……

在这之前，在冰凌屠城、大雪封山之前，我依然要洗净我的长发，穿过茫茫寒气，继续采撷一些不凋的草木，燃起温暖的炉火，静静等候，那个披雪夜归之人……

2

朔风凛冽，大雪纷飞，漫山遍野，一片雪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茫茫天地间，渺渺人世里，花飞花谢，雪落无声。寂寥，凛冽，清寒，肃穆。

无边的寥廓里，除了敬畏，除了喜悦，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洁净。是的，洁净，从未沾染过尘埃的洁净，一如眼前的晶莹剔透，一如初生婴孩纯洁响亮的哭声，刚刚睁开的未经世事鲜妍如初的眼眸。

这样的冬天，才是纯粹的冬天，彻底的冬天，完整的冬天。这样的冬天，对居于川东北小城的我而言，绝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存在于想象之间。

你那里下雪了吗？或许，你那里早已大雪纷飞，如漫天的柳絮，在春风中婀娜，舞步盈盈，水袖点点，礼花飘飘，仙乐渺渺。纷纷扬扬的雪花，把无穷无尽的浪漫飘洒，营造一个又一个幻景，让俗世纯美有如童话。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场关于雪的梦想，那是对纯洁最美好的想望。天地之间，晶莹剔透，如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有多干净，你不知道也无妨”，冰天雪地里，人心最是通透，最是明亮。曾有的嫌隙，猜忌，暗淡，浮躁，在雪光的映照之下，终将销声匿迹，无处隐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场关于雪的梦想，那是对既有世界的抗争，是对未来最执着的向往。我们渴望美好，渴望改变，渴望把心中所想变成既有的模样。需要来一场彻头彻尾的大雪，将过往全部埋葬，将现实重新雕琢。

美好的一切，重新开始。是的，需要一种力量，让世界变成心中所想。大雪就是一种这样的力量，让不美的世界瞬间完美的力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场关于雪的梦想，那是与生俱来的孤寂，行路艰难却永不妥协的倔强。“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日暮途穷，风雪载途，却不营营汲汲，亦不自怨自艾，只是迎向漫天风雪，融入孤寒清峭，一声不响。

天寒地冻的冷寂之中，孤舟蓑笠，独钓寒江。那样的画面，于万丈红尘中绝世独立，将喧嚣訇然洞开，宛若醍醐灌顶。白雪茫茫，山川阒寂，旷古的孤绝之中，唯有人性的桅杆峻洁孤高，遗世独立，穿越亘古，直达每个人的心底。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场关于雪的梦想，那是对风花雪月的怀想，是对浪漫永无止境的渴望。踏雪寻梅，不只是文人雅士的举措，芸芸众生也乐此不疲。

白雪皑皑，梅香幽幽，天地之间，谁不会为之动容，为之折服，为之倾倒。此刻。若有红衣女子迤逦而来，自是妩媚至极；即便是野老村夫荷锄而至，亦别有一番风味。天地有大美，见之皆忘言。

你那里下雪了吧！纷纷扬扬的大雪早已把你的梦想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暂时都忘却了吧，寂寞的清愁，抉择的苦痛，现实的种种烦忧，生之艰辛，心之煎熬，一切都抛诸脑后。

雪的晶莹，冰的璀璨，好一个冰雕玉砌的世界。这是上帝最丰厚的馈赠，最慷慨的给予。众生的苦，所有的心灵，都该得到抚慰。

冬天，是停顿整休回望的季节；冬雪，是消融涤荡慰藉的良药。寂寂清寒之中，春的盈盈浅笑正不动声色若隐若现。

你那里下雪了吗？庭前的枯枝上是不是开满了雪白的花？这个冬天，谁陪你看雪，谁同你闲话，谁把炉中的火拔了又拔？

寂静的冬夜，我把自己下成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可惜，你看不见，任由迎春的红灯寂寂高挂，任由无尽的大雪飘飘洒洒……

3

依稀记得，那日的天色，似乎有些异样。天空空荡荡，校园空荡荡，冬日的空寂填满心脏。

荷花玉兰肥厚的叶片，卷曲，枯索，再无繁茂如盖的雍容华丽。银杏的铜枝铁杆倒是遒劲而有力，沉默的凝视中自有不怒而威的霸气。

冷。风从四面八方来，不知是起于山巅还是起于水边。没有呜咽或者怒号之声，但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耳边，在鼻翼，在指尖，似剑气一闪，飞掠而过，凉森森，冷飕飕，连眼睛都是冷的。

离躯体最远的手脚似乎失去了依傍，伶仃地陷于苦寒之境。跺脚，搓手，将身子紧裹于厚厚的冬衣之内，亦不能抵挡无处不在的彻骨寒意。双手处于从未有过的恩爱和谐，不停地抚摸和揉搓之中，稀薄的温暖从手心传到手背。亲密接触，相依相偎，这些秘而不宣的意念，在寒气的逼迫之下显露无疑。

非毕业班的师生早已离校，偌大的校园再无往日的喧嚣热闹。惟来去匆匆的高三学子，在寒气里苦熬。三十多个班哪，蔚为壮观的队伍了。但年轮带来沉默，成长消磨锐气。大大小小的测试，步步紧逼的高考，不可预知的未来，让这些青春的面孔总是有超乎年龄的凝重。

好在，还有平房教学区的腊梅。青黄的叶子所剩无几，横斜的枝上，缀满了小小的梅朵。“梅”，似旧时戏文里白衣公子的轻唤，多情而温婉，微微抑制着怦怦的心跳。双唇开合之间，隐隐香气便幽幽而来。梅是个安静的字眼，恍若沉静的女子，一袭素衣，款款行于苍茫的天地，柔婉，清澈。这一抹淡黄，是冷冬里的温暖，是人性中的柔软。冬天也不错，因为有梅，冷一点，荒一点，便也值了。

等雪来，等梅开，大概是冬之于我的意义吧。梅喜静，喜冷，连带着我也爱了，这冷硬的冬天。可是，世间安得双全法，见惯了梅开，却等不到雪来。对于生在南方的人来说，雪来，不是看天气，而是靠运气。这么些年来，雪似乎早已把南方忘记，绝尘的冰雕玉砌，仿佛成了北方的专利。

还记得，那个冬日下午，幽幽梅香里，阴沉的天空慢慢明朗起来，少见的空远辽阔，以为会有夕光返照。不久，竟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教室里门窗紧闭。正讲得带劲，忽见学生躁动起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惊奇，讶异。很快，目光齐刷刷扫向窗外。窗外，梨花乱舞。不，应该是李花斜飞。大家不约而同站起来，扑向窗口，推开窗户，那清凉的花瓣便随着风雨一起扑进来。男生女生纷纷伸出手来，等待六角飞花坠落自己的掌中，啊哦啊哦之声沸水一般，新奇而惊喜，激动而忘情，恍若迎接天外飞仙的驾临。尖叫，呼喊，惊叹，每个人都眼中放光，每个生命都活力无限。眼见雪花在掌中转瞬即逝，化作冰凉一点。那样兴奋喜悦，那样生动明艳！室内笑声不断，室外飞雪漫天。

不过五六分钟，飞絮水流云散，仿佛刚才的白雪纷飞，只是幻觉一般，真真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惟余一双双发光的眼睛，依然星火闪烁，意犹未尽。

电视剧《欢迎光临》里有一句台词：人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黯淡无光的，不能叫生活，只能叫生存，而那些配得上叫生活的，闪闪发光的瞬间，我们称之为奇迹。姑且不说其正确与否，那节课讲了什么，那些年发生了什么，所有大事小情，有些随风，有些入梦。

不时浮现的，是那个白雪纷飞的冬日下午，那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那一群闪闪发光的少年。淡淡的梅香，在冷寂之中游弋。遥远的北方，那只白色的大鸟似乎嗅到了梅香，微微振动了一下翅膀。于是，片片轻羽，穿云破雾，飞越万水千山，若小小的精灵，轻轻落在南方的校园，落进那些沉寂已久的心田，溅起一朵朵惊叹，构成闪闪发光的瞬间……

4

清晨六点，小区一片岑寂。下得楼来，寒气一袭，眼睛都是冷的。不由打个激灵，裹紧衣服。

有什么落进颈子，落在额上，轻而凉。抬头，天空高远，幽蓝空濛。昏黄的灯光之下，恍若飞絮，一片一片，轻盈，飘逸。下雪啦！几乎叫起来，一下子想到了她。掏出手机，调出号码，指头一点，忽又挂断。“这么冷的天，她还在梦中呢。”一愣神，雪花蝴蝶一般，飞进树丛。她伸出手，六角形的花瓣静静落在掌心，倏忽不见，微余一点水印。

有多少年没下雪了呢，这南方，这清晨，这小城。雪花也飘进她的窗了吧？下雪啦！看雪呀。不由得在心底喊起来，无边的喜悦溢满了胸腔。

小区门楼上的旗帜舞蹈起来，兴奋得很。风掣红旗冻不翻，那是专属于岑参的纷纷暮雪，那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塞外奇景。对川北小城来说，清晨仿若因风而起的柳絮般的细雪，让旗帜激动无比，舞得正欢，那有些陈旧的红也一下子生动而明艳起来了。

朋友圈里，不断有人惊呼：下雪了。点开视频，苍茫之中，隐隐约约，飞絮样的白飘下来。

“等了好久了，终于下雪啦！”小女孩的声音，雪一样洁净。心中一动，不仅仅为雪，更为这样纯粹的欢喜。

少年如雪。雪般轻盈，雪般晶亮，雪般短暂……雪一般的少年，哪里知道，这世间，雪有多种形态，还有多种颜色。有的清澈浪漫，有的却不然。

想起一个叫雪的女孩，想起一个恋雪的男子。想起白雪纷飞的往事，想起去年写下的旧字。

一切恍然如梦。

于久不见雪的川北小城，雪的造访，自然是有朋自远方来。沉寂的冬天，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呢。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亦白雪皑皑。雪地上，那些移动的白，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是冰天雪地里流动的温暖，是百看不厌的风景。

期盼的雪，梦中的白，或许一直缥缈，或许一生无缘。而意外之雪，张牙舞爪，裹挟而至，凌厉，冷硬，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有些雪盼不来，有些雪避不了。都坦然些吧。雪化后，冰雕玉砌不再；雪化后，又是一个暖融融的春天……

风萧萧，雨潇潇，玻璃门上雾茫茫。踢脚线一声不响，烤香蕉散发出脉脉的香。我们坐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静静地听，雪落下的声音……”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