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冬日物语|王优专栏

一

姹紫嫣红开遍，春华秋实一一上演。咚地一声，季节的舞台上，敲响了落幕的鼓点。

这冰冷的冬天的每一个瞬间，这无尽的黑夜如同坠入深渊。谁拨动了喑哑的琴弦，谁寂然端坐，把萧索坐断，把严寒捂成春天？除了水，还有山。只有山，才是冬日恋歌里痴心不改的蓝颜或者红颜。

山雨改了脾气，山泉收了性子，山风呜呜咽咽，山岚飘飘缈缈。落叶在山林中飘舞，寂静在山林中游走。冬天的山，若贪睡的猫，大部分时候，都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见青山多妩媚。那是春夏，山正青青，人正青春。而今，冬天已到，我与山之间，隔了一层纱，若即若离，亦近亦远。所谓春融冶，夏翁郁，秋疏薄，冬黯淡。天地扯起幔子，山在幔中静坐，沉思，像咬着烟管的老者，烟圈袅袅，往事随风，倦意来袭，酣然入梦。

重雾浓云，山岳潜形。牛乳一样的雾，浮动，蔓延，笼罩，山浸在其中，树浸在其中，鸟声也被浸泡得有些湿漉漉的了。这样的时刻，沉默的冬山更加寡言，温厚若慈祥的老祖父，坐在光阴里打盹。风雷激荡已成了遥远的从前，奔腾的江河驶入了平原。冷露嘀嗒，流泉淙淙，梦中的老祖父，长梦更加沉酣，鼾声也牛乳一般，浓酽而酣恬。

晴暖的日子里，风收走了帐子，吹燥了叶子，吹老了果子。红叶子黄叶子纷纷扬扬，软果子硬果子摇来摇去。鸟儿衔走一些，流水带走一些，泥土埋掉一些，空枝悬挂一些。落叶的气息，果子的气息，乔木灌木、草类蕨类的气息，也有泥土的气息，岩石的气息，莹莹绕绕，飘飘荡荡。阳光探下头来，轻轻地嗅，细细地舔。那是成熟的味道，衰老的味道，循环的味道，生命生生不息的味道。冬白菜青白可爱，绿油菜绿得冒烟，红萝卜白萝卜长长圆圆，胡萝卜正用力积攒脆与甜。冬小麦刚刚出土，豌豆胡豆还想再打一会呵欠。种子在泥土的怀抱里，泥土在山的怀抱里，山在冬天的怀抱里，暖暖地睡，美美地睡。

待到朔风劲吹，寒意凛凛，青霄玉女羽袖一挥，霜冷长河，雪暗五岳，千山万壑，仿佛入定的老僧。飞流直下的溪水瞬间定住，热烈奔放的笑声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成奇妙的艺术品——冰瀑。悬崖下，山腰上，飞花溅玉，玉树琼枝，玲珑冷艳，让人叹为观止。飞禽走兽，蝼蚁蛇虫，一时销声匿迹。喧嚣褪去，世界一片阒寂，只有霜雪伴随着寂静簌簌而下，只有冷风泠泠吹过的痕迹。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里说：“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自然山水，云气缥缈弥漫，四季不同，各有各的特点：春天的山，安闲明媚，淡雅明丽如同美人含笑；夏天的山，蓊蓊郁郁，苍翠得似要滴下水来；秋天的山，明亮秀净，如同刚刚上了新妆；冬天的山呢，清冷淡泊，惨淡无色，昏昏沉沉，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酣眠之中。

冬山如睡，看到的瞬间，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山，齐齐来到面前。冬日的雾霭里，它们面容模糊，神情倦怠，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岁暮天寒，风尘覆面，乡思浓起来，脚步缓起来。天涯明月，孤馆客舍，有人彻夜难眠，有人长梦如酣。

冬山如睡。那样的山在哪里呢？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记忆的门吱呀一声，那山应声而来，如此苍茫，如此凛冽，又如此安然长卧，卧于雪中，卧于诗中，卧于心中。暮色苍茫，山路漫长，群山笼罩于漫无边际的沉沉暮霭，雪落无声，天气清寒，旷野茅屋在凛冽寒气的侵凌下愈显孤零而安谧。苍山远阔，白屋咫尺，一远一贫，空旷浩茫，寒寂清冷。风雪之夜，投宿白屋，长期奔波的羁旅困顿，遭遇贬谪的悲凉辛酸之中，亦有某种庆幸和温暖的慰藉吧。冬山如睡，今夜，幸有苍山同眠，白雪如被。

冬山如睡。若高人，似隐者，那样的山，峭拔，静穆，千帆过尽，风霜历遍，餐松饮涧，一声不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天寒地冻的冷寂之中，孤舟蓑笠，独钓寒江。那样的画面，于万丈红尘中绝世独立，将喧嚣訇然洞开，宛若醍醐灌顶。白雪茫茫，山川阒寂，旷古的孤绝之中，唯有人性的桅杆峻洁高耸，遗世独立，穿越亘古，直达每个人的心底。

冬山如睡，是停顿，也是休整，是收敛，也是潜藏，正所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其本质不过是养精蓄锐，蓄势待发。梦中有大片留白，一切都在修复，一切都在孕育，一切都在潜滋暗长。当春风吹过，春雨洒落，草木醒来，鸟雀归来，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彼时，春山将澹冶而如笑。

二

季节转入冬天，犹如河流驶进平原，地势开阔，河床平坦，季节之歌由激昂铿锵变得轻柔舒缓。

天空不再高远，大地很多时候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薄雾浓云是最高明的造梦师，长袖善舞，移步换形。远山与长天亲密相依，高楼和灌木亦真亦幻。

金黄的稻谷早已颗粒归仓，梁上的玉米闪着微光，火红的辣椒一串串悬在屋檐下，眉眼弯弯，喜气洋洋。墙根的冬瓜，白乎乎胖嘟嘟，像极了年画里可爱的娃娃。屋角的老南瓜堆成了小山，小山温暖而香甜。吃饱喝足的猪呼呼大睡，鼾声响亮绵长；鸡在觅食，猫在踱步，狗在观望。静下来的季节，静下来的小院，从容温和，自在安闲。

小麦啊，蚕豆啊，已于晴日躺进泥土的怀抱，有的醒着，有些还在梦中。新翻的泥土松松软软，种子们正酣酣地享受着雨水的清甜和泥土的温暖，一时忘了要钻出地面。耿立说：“泥土也该躺倒睡一会儿，谁不累呢？泥土也要歇息一下筋骨。与泥土厮守的人要讲良心，让泥土安静地睡一觉，不要打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顺天应道，万物方可自然通达，安适有序。

有些越冬的植物，已探出小脑袋，懒懒地与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雾气迷离，太阳躲在云层里不肯露面，春天在遥远的他乡还未启程，着什么急呢。倒是青菜，油菜，莴苣，萝卜的叶子绿得正好，青翠欲滴，仿佛为了赶赴一场冬天的盛宴，喜滋滋地伸展着油亮亮的叶片。

冬水田里，偶有几茎枯草，顾影自怜。也许是太过寂寞吧，几片枯叶，缓缓飘下，与之为伴。田埂上，两只麻鸭，几只白鹅，或蹲伏着，将嘴搭在后背上打盹；或喁喁私语，好像正在商量到哪去玩；或漫不经心地梳理尾部腹部的羽毛，一点都不担心今天或者明天要产多少蛋。

冬天的嘉陵江是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阅历丰富，胸怀宽广，性情温和。很多时候，它在暖暖的阳光和冷冷的月光下，静静回想。想起年轻时也曾去远方流浪，想起激情燃烧豪情万丈惊涛拍岸，想起一往无前，掀起万丈狂澜的英勇果敢，不免轻轻叹息，继而欣慰释然。于是，研墨展纸，将一生的经历绘成一幅长卷。卷轴之上，有时云蒸霞蔚，波澜万千；有时皓月千里，静流无声似水墨江南。

常有乘兴而来的钓者，希望探索河流的秘密，获得丰厚的馈赠。他们静坐岸边，神情专注，满怀虔诚。河水淙淙，波澜不惊，偶有水鸟，飞掠而过。远处的航船来了又去，仿佛没有汽笛的轰鸣，悄无声息；岸边大片的芦苇一望无际，随风摇曳，苇花零落，粘在枯黄的草上晃晃悠悠，飘落水面逐水而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诗经的故乡，他们往往一坐就是一上午或是一整天，不急不躁，无怨无悔。在静默中，钓者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与河流的对话。哪怕一无所获，他们依然会来，一厢情愿地将这个约会进行到底，仿佛是践行前生的誓言。

“烤红薯呢，又香又甜！”天光暗下来，灯光亮起来。小城冒着热气，飘着香味，诱惑着紧走慢赶的脚步。在一声声的吆喝中，小城缓缓入梦，河流缓缓入梦，泥土缓缓入梦。“泥土睡觉的时候，连故乡的狗也会噤声。有时，土地有了鼾声，那雪就会覆盖下来，鼾声于是成了白色。”

三

少年自台阶上飞奔而下。黄葛树的叶子掉下来，抚过他的前额落在脚边。地上，青叶子，黄叶子，枯叶子，零零星星，舒舒服服躺在阳光里，累了就翻个身，倦了就陪着小风说说悄悄话。

想来午后，偌大的校园里寂静无人，水样的阳光在校园里荡啊荡，暖意一层层漾。虬枝盘旋的黄果树上，鸟们纷纷飞上枝头，晒它们的爪子和羽毛。暖阳侵扰了大树深处的寂静幽深，枝桠挨挨挤挤，有一片叶子呆不住了，调皮地跳下来，在阳光里游啊游。其他的叶子见了，忍不住纷纷跳下来，在阶梯上散步，在阳光里戏水。

前些日子，雪从小城过。雪过小城而不入，雪落在乡下，距小城一步之遥，那里有油菜，麦苗，小葱，以及桑枝上微微凸起的小芽孢，还有铺天盖地的草木和鸟鸣也不能掩饰的萧索和寂寥。这个时节，乡下没有花，红的紫的野棉花，也向北风，交出了最后一缕白。离乡的人，还在他乡反复策划，归期与礼物占据了仅有的一点闲暇。梦里，永开不败的，是门前的桃李，母亲的白发。

尽管无缘目睹雪的芳姿，雪后的天气却日日向好。高天之上，朗月无边；苍穹之下，阳光如泼；连白霜也下得慷慨而奢侈。今晨，早自习结束后，见桥头林园里，一片白茸茸，新植的草皮敷了脂粉着了银装，一扫往日的萧瑟枯黄，凛冽之中自带端然与冷艳。没有人踩过的落叶，挂满露珠的青草地，同眼前覆满白霜的草坪一样，素洁又清雅，看一眼，潜藏的静气与净意，便缓缓流淌在心底。

太阳爬上来，雾岚散开去。又是一个晴朗朗的冬日呀。此刻，站在阳光下，烘烘的暖意从头顶倾泻而下，头发热乎得似要飞起来。

上课的铃声响起来，操场里的哨声响起来，越来越多的脚步踢踢踏踏，人影树影晃动，台阶上似溅起一朵朵浪花。少年回头，对着两位跑过来的女孩努努嘴。于是，他们停下来，俯身捡拾落叶。一片，两片，三片，绿的，黄的，枯的，三下两下，洁净的沙石地面，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干干净净，白白亮亮。黄葛树上，小风微微，绿云扰扰，叶子们晃了晃，也不好意思再跳下来啦。

树下，橘色猫咪伸长了它的白爪子，晒它圆乎乎的大肚子，还有粉红色的小鼻子。阳光从树干上溜下来，挠它的尖耳朵，长胡子，它理也不理，眯缝着眼，继续做它的雍容长梦。白肚皮一起一伏之间，花就快开了吧，蝴蝶也快飞来了吧……

宴老师走过来说：“哎呀，这么大太阳，快装一袋，留着晚上取暖。”她脸上的笑灿烂得快要融化了，顺手拉开红色手提包，掏出一块糖给我，紫的黄的包装纸斑斓闪亮，空气中弥漫着巧克力的甜与香。

冬日负暄，人间向暖。只有在寒冷的冬天，晒太阳才真真是一件幸福而快意的事。

当太阳晒暖了田夫的背，他的欣喜与激动溢于言表：负日之暄，人莫知者。常常披着破麻絮布勉强过冬的农夫，哪里知道君王的冬天没有严寒没有凛冽，高楼大厦，狐皮袍子撑起的冬天，温暖如春，根本不需要负暄取暖。这个故事，如果你读出了心酸，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那个宋国的农夫，沐浴在暖阳下，内心着实满足温暖。雨落在好人田里，也落在坏人田里；太阳照耀着富人，也照耀着乞丐。这样的农夫，单纯而可爱。同样可爱的，还有些思想并不简单。离我远点，别挡住我的阳光。第欧根尼躺在木桶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漠然面对亚历山大大帝的造访。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名望，通通都是浮云。对第欧根尼而言，眼前唯一幸福的事就是舒舒服服晒太阳，好好享受来自天空的温暖。

海子说：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这样的午后，这样的冬日暖阳，就是一个人，随便往阳光里一站，便是惬意非常。若能拖把椅子，往阳光里一躺，嘿，瞬间成了天底下最诗意的那个人了。白居易说：杲杲冬日出，照我屋南隅。负暄闭目坐，和气生肌肤。初似饮醇醪，又如蛰者苏。外融百骸畅，中适一念无。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看看，大诗人面对冬日暖阳，一样沉醉得旷然怡然而宠辱偕忘。所有春秋大梦都悄然隐遁，惟余温风如酒，阳光浩荡。这样的背景之下，那个躺在阳光里的人，触到的是阳光的暖，嗅到的是草木的香，所有尘俗杂念全都忘却，身与心俱轻灵而空净，意与念单纯而澄澈。浮云悠悠飘过树梢，清风袅袅拂起发丝。忽而便有了飘然若轻羽的遥遥之意，真真是旷然忘所在，心与虚空俱。

无边的澄明和虚无里，伏笔已经埋下，浪漫的故事正在酝酿，起伏的情节九曲十八弯，粼粼泛出迷人的波光……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