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杂感二题|宋扬专栏

（一）

晚饭后，斜躺在椅子上翻书。我对身边的作家总是充满了尊敬与好奇。一篇文章提到雅安天全县，网上一搜索，作者竟然是天全县一位骨科医生。我的敬佩与好奇油然而生。我不了解这位医生的工作是否繁忙，只知道医生是非常焦心的职业。他在劳力又劳心之后依然坚持写作的毅力打动了我，而且，他一写，还写出了名堂。《喊痛》是他的一本小说，我还没有机会读到此书，但我可以想象疼痛是他每天面对的病人的写实，也是他沉淀的对生命的拷问。他的生活里有疾病，有文字。手术刀能治愈身体的疾病，文字也许能减轻其他的伤痛。我能想象他匆匆地走进手术室，然后在下班后的夜里，把心慢下来，用医者仁心留下一个个或锋利或温暖的文字。

我的一位恩师，在省城开了一家艺术培训学校。经过十多年的奋斗，经济上已小有资产，所教的学生也桃李天下，北大清华考了不少。前几年，他得了不好医治的病。就在我们都以为他会功成身退的时候，他竟然新盘了地，把学校扩大了几倍，还引入股份，做了董事长。去年春节期间，他照例前往海南休养。但没几天，他又匆匆赶回来上班了。点开老师的朋友圈，老师身体又不舒服了。除了问候，我帮不上他的忙。因为他在那个位置，就如同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中的一个关键零件，少不得。以前有人用一句话调侃大忙人——“少了你，地球不照样转？”初听是那么回事，仔细一想，地球可以少任何一个人，但你自己的公司、家庭却缺不得你。

在朋友群里聊起那位医生作家。一位朋友说认识他，他的孩子在双流的一所名校读高中。这位医生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一位称职的医生，一位优秀的作家，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他的生活，除了文字与手术刀，还有暖暖的亲情。

生计会让人快起来，思考能让人走得慢一点。最近看世界杯比赛熬夜比较多，小女新买的鹦鹉见不得灯光，只要灯不关，它也就叽叽喳喳叫个不休。仿佛在抱怨我，烦死了，你怎么还不睡觉？遇到这样的主人，动物也可怜。鹦鹉需要纯粹的黑夜，而我却把黑夜过成了白昼。睡不着的夜晚就瞎想过去、现在和以后。人的一生也就这三分法。晨起一杯绿茶，午后一杯咖啡，夜里一壶红茶。三种滋味都值得去品一品。咖啡要加糖，苦中回甜的味道是当下生活的写照。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一两件能带来短暂或长久的欢乐已很让人满足。踢了半天的足球，看了一场电影，拍到几张好看的风景照，孩子这一天玩得很欢，都是让人欣慰的。

当下如此，未来不可期，过往应不应该被追忆？

有一段时间，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人的回忆总是报喜不报忧，一些苦难的经历，回头看，都变成了甜蜜。参加一个征文活动，开始写一些回忆乡村的文字，从油灯到布鞋，从自行车到如何种水稻，记忆的仓库一旦打开，有很多事物和与之相关的事情不自觉地出现在脑海，接二连三。这些文字居然勾起已70岁高龄的老父亲的兴趣。失实的，他要纠正。不完整的，他要补充。父亲在我工作的城市的一个广场做环卫工人，他认为扫地是他这辈子做过的工作中最轻松的一项。这个年纪的父亲能干活，能看书，还能写点文字，生活节奏不缓不急。

在回忆故乡时，我经常陷入无解的疑惑。甚至我愧疚于我对故乡的态度是不忠的。漆黑的夜里，我不敢出围墙大门。夏夜飞鸣的蚊子是我的梦魇。一个星期没有球踢，我会脚痒到浑身不自在。在我这里，故乡更多是时候只是一种精神的皈依，我的肉身已根本回不到过去。我知道我永远达不到梭罗的境界，而且我儿时的老屋已荡然无存。每次回农村，只能去二十多岁后才跨进去的岳母的家。毕竟不是长大的地方，少了许多的故事。我不是梭罗，岳母的家也不是我的瓦尔登湖。

有些事，你不得不去做，就像那位带病坚持工作的老师。有些事，你可以慢慢把它做得更好，就如同那位当医生的作家。

（二）

翻看几天前拍的月的照片，月光能不能再美一些呢？点开美颜软件，一番捯饬才明白，月，不需美颜。

月是谦和的。

摄影家们喜欢扛着长枪短炮去追寻日出与日落。在峨眉之巅，在大海之畔，只为太阳跳出来时一瞬的光明和沉下后染红的天边。在静谧的泸沽湖，在宁远的黑马河，我也曾收获震撼眼睛的壮美。这些美图在软件的辅助下，愈发光彩炫目。然而，月的美柔和到你不敢开闪光灯。月似乎是刚降临人世的婴孩的眼睛，是行将永逝的老人眷恋的凝望。月的美，柔和到一切的色彩都成了最不该出现的造作。

月又是永恒的。

不是太阳才永恒吗？此语不假。但是，日出的美只限于太阳将出未出的片刻，然后太阳就一点点高傲到即使仰视也会灼痛你的双眼。至于落日与晚霞，如果没有新月的接力，带来的也只能是夜的漆黑——正如李商隐早已叹惋过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而月是永恒的。东边月送西天日，当你不经意发现月已经挂在天边，它已经在东方的天空存在了很久。有一个词叫“日月同辉”，月是不屑与太阳争宠的啊，他把最后的辉煌时刻完完全全给了夕阳。当一切喧嚣与嘈杂落幕，当你行走在孤独的夜，光华满地，这时你才惊讶地看到月的存在。然后，你可以和他对视，可以如李太白与之举杯同饮，可以如林逋在一片梅花暗香中望月之疏影。月就这样静静把朝阳等来。

月还是多情的。

这些感情大到关乎民族国家，小到仅发一己幽思。“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月书满腔忠诚；“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月引家国之悲；“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月是山水闲情；“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月寄相思之苦。以心观月，移情于物，则月已附着人之心情也。

我的心头也有一轮明月。我曾经踩着月光，下晚自习回家。月华让周遭的一切显得不那么狰狞恐怖了，一如远远望见母亲点着的油灯带给我安慰。

如今，在城市的天空，偶尔还能看到明月，虽是惊鸿一瞥，我已经倍感幸运。所以，干啥还希望别的呢？月亮，就这样简单就好。因为，月，不需美颜。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