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一滴水珠的姿态|高卫国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2-24 21:32:27我以一滴水珠的姿态,行走于河流。河流容纳了我赤裸渺小的身体,在水里我能感知河流的脉搏和心跳。
一条河里藏着整个村庄的秘密和过往。大水漫过以后,河近岸的芦苇又挣扎着挺直了腰身,河床上深深浅浅的水洼是我寻宝的去处,水洼的砾石下常常可以捡到铜钱和铜板。
我眼前的这条河一定见证过村庄的历史和兴衰,博尔赫斯说:“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像水存在于水中;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又像水消失在水中。”在河流的两岸有多少人来过,又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走了,来与走构筑了村庄的永恒,村庄在时间的流逝中延续,而河流像一个见惯不惊的智者,它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一切。
河流是一个人情感的源头,水里藏着一个人的乡音,藏着一个人的方言。方言是一个地方的人文密码,深藏于水土之中。我舅舅所住的村庄名叫黄庄,在乡人“滑庄”的发音中,使我的整个童年对村庄的认知存在一种误区。豫北平原齿硬,直接念“hua”,力道的拿捏中自然地把“ng”省去了。在我的家乡,牛不念“niu”却念二声的“ou”,这个发音的变迁却不得而知。仔细追溯,这些与故乡血脉相融的方言,就是家乡这条河水的滋养而形成的。
河流在时间的流淌中汇成了哲学之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流因孔子的这句表达具备了文化意味,河流与不舍昼夜联系在一起,呈现的是时间的线性流动,而非空间上的区域流动。孔子站在河边,面对清澈的河水发出感叹,时间如水,透明的液体中藏着如此深奥的哲理,孔子舍不得它白白流逝。我常常想,假如孔子面前是一条污浊的河流,他一定说不出内涵如此深刻的话。
站在这条河的面前,我望见了自己赤裸的童年。在那个撒欢尥蹶子的年龄,我和伙伴们都无法抗拒水的诱惑,每到夏季我们总是相约去河里游泳,游累了便在浅水处摸鱼、逮虾。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水里泡着,不愿意上岸,一直到该吃中午饭的时候,谁家祖母或是母亲最先走上堤坡,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一声声传来,我们才极不情愿地从水里出来,踩着岸边铺了一层细沙的小路折回家中。
这些小伙伴里面,锁平的游泳技能最好,会踩水。只见他头和胸均露出水面并且高高举起了双手,就像是踩着河床行走一样,晃晃悠悠就到了河对岸。有时候我们在临近庄稼地的一侧下了河,他就负责把我们的衣服运送到另一侧靠近村庄的河岸。他常常横渡几个来回完成任务,衣服上滴水未沾。
刚刚学会游泳的时候,我见识过河流凶险的一面。父亲和二哥在岸边的浅水处刷油布,我跳进河里,细沙咬住了我的脚心,我感到了河水的亲切友善。这时我刚刚学会蛙泳,仗着自己的家人在岸边,便大胆地尝试着横穿河面,游到河中央渐渐丧失了力气,河中央恰恰有一个大漩涡,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扑腾了两下便呛了满口鼻的水。二哥眼疾手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把我驮出水面,那一刻我认识到温良醇厚的河水也有凶狠的一面。
我童年时期的某个夏天,咆哮的哭喊声从我们经常下河游泳的入口处传来,我循着声音跑了过去,河坡处围了一圈人,隐隐看见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因为人群遮挡了视线,我未看清他的脸。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这个人就是邻村经常来河里捉鳖的那个人。我眼前浮现了他的身影,他经常穿一身水衩,在傍晚时分出现在河边,但是昨天晚上他在水中遭遇了什么,只有河水明晓,河水不动声色,一如当年它肆虐时吞食下岸边的庄稼。
这时候我想到了自己村庄的明升。明升原本是农技站的技术员,负责麦种的选用、农田施肥和农作物病虫害的防止等工作。包产到户后,他技术员的身份也逐渐被忽略,后来大家慢慢发现他还是一位“捉鳖能手”。每年农闲时,常见他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握特制的铁叉,穿一身皮制的水衩行走在家乡的河湾。后来他突然收手了,据他自己说:“别提了,以后真的不干了,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某天傍晚河面吹来温润的风,河畔芦苇摇荡,他沿着河岸溜达,已经叉住一只鳖放进了手提的袋子里,回头一望满河川都是鳖,似乎在欢迎他下河去捉。他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根冒起了阵阵寒意,赶紧把捉住的那只也放回了河里,并发誓今后绝不再干这个营生。
如今,人与自然本应该和谐共生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我们确实需要带着万物有灵的敬畏心行走江河和大地。记得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中说:“在自然界不存在任何孤立的事物,控制自然就是一个妄自尊大的词语。”
我童年时期十里八乡的水域河道很常见,除了小河还有许多溪塘沟渠,如今这些原有的水域也越来越少,河流、湖汊、沟渠、瀑潭、水湾、溪塘,有的断流,有的干涸,有的一转身隐于时间的背后,不见了踪影。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是在我返乡的时刻,面对着逐渐消逝的河流,我特别想和脚下的小河说说话,可是白沙不见了,芦苇荡消逝了,鱼虾逃走了,小河快要干涸了,那些曾经和河流有关的记忆和故事,我又能说给谁听呢?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幸好的是,随着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新生态观念深入人心,我已经看见在不久的将来,家乡的小河在环境治理中又恢复了原貌,河水清澈、水流淙淙。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
编辑:贺兴梅,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