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张岱笔下的西湖雪|周丁力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2-12-28 15:57:51老而畏寒,弱而惧强,这是常理。但是在这世间,总会不时出现一些不在常理中的人和事。一些做事不在常理中的人,初看似乎是怪人,然而,却常常是能人,是高人,是不凡的人。明朝大文人张岱就是这样的人。
在300多年前年末的一个冬夜,大雪纷飞,天气寒冷。已届老年的张岱不在家中避寒,偏要于寒夜到西湖湖心亭去看雪。我曾经觉得,这比柳宗元笔下的那位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候还要去“独钓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似乎还要不靠谱。
但他却真的傻傻地、也是潇洒地去了,归来时,写下了一篇十分聪明、十分强劲、十分脍炙人口,且名满天下的妙文——《湖心亭看雪》。他用一种卓尔不群的行动和一枝奇妙的笔,为后人创造了一个名满天下的、西湖冬夜的雪景。
文章的开头是叙事:“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寒夜里,一个老年之人,不在屋里拥炉、把酒、读书、听曲、闲话,或者高卧,偏要去看雪,而且是在湖心,真是奇人奇行。
紧接着,在文字与想象里,我跟着张岱仿佛也看到西湖雪夜的奇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时,天地间雾气浮动,天与云、山与水“唯馀茫茫”,浑然一片白色。在这苍茫成一片的白色之中,西湖中那道著名的长堤不过是一道隐隐的痕。湖心亭不过是一个小点、供人乘坐的小船不过是一颗芥子、船上的人就更小了,微粒而已。在此,无边的浩大与点滴的渺小;作者的一付滚热的心肠与漫天的严寒,形成了十分有趣的相互对照,相互呼应,令我的想象时而大至无边,时而具体而微。在这种奇妙的转换之中,不由得心胸在顷刻之间豁然开阔,又在顷刻间双目凝神,并点头会心。不由得感叹:不在非常时,去到非常之处,何以获得如此的视觉感受和情怀的激荡呢?
接下来,又跟着作者欣然抵达西湖湖心亭。“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亭中已有先期到达的两位来自金陵的游人,正对坐在毡子饮酒。于是,彼此引为同道,把盏言欢,形成一种“喜相逢”。在阅读中,我虽然无法前去打招呼,也无资格饮酒,但可以成为这场不同寻常的雪夜聚会的旁观者和赞叹者,不由得在心中想:不是同此心性,不是知音,岂能于雪夜湖心亭相遇?
文章在结尾处说: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短短的对答之中,寒夜出游的快乐与潇洒,“痴人”的执着与可爱,似乎历历在眼前,不由人不敬佩,不生感叹。我虽然身在居室之中,读文至此,心中也不由得与他们一样,心中产生满满的欢喜。
遗憾的是,我此生也许不会有此种冬夜造访西湖湖心亭的亲身经历了,但在纸上读到,在字里行间体会到这种高蹈的行止和勇敢的个性,虽然是隔空相望,感受会大有折扣,但能沉浸其中一回,也算是一种福、一种幸。
短文读罢,稍稍凝视,心意暖和,我窗外的寒冷仿佛远离了,起身凝视岑寂之中缀着疏星点点的夜空,我也仿佛追随张岱去了一回隆冬之时的夜西湖,且登上了湖心亭。
文章末尾处,为张岱划船的船夫说的两句话还有更深的含义。“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婉转的议论与评价,令人顿时感到:天地间多奇士,人外有高人。古人说,真正的高人“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不由得自问:从古至今,这样的高人、奇士,被时光之水淹没、不为人知的还有多少?
西湖上那白雪铺成的冬夜寂然无声,张岱笔下的文字也寂然无声,但追随他的文字去拜访了一回雪夜的西湖湖心亭,仍然能感受到张岱那种在“天地之间独往来”的生命律动,还仿佛听见,他通过文字传递出来的强健而有力的心跳。
人在天地间,虽处隆冬时节,仍然可以心胸火热,放飞情怀。莫道冬夜寂寂,这个以西湖湖心亭为圆心的冬夜,因一位老者的奇行,因一颗伟大心灵的孕育,因一位文章圣手的书写而固定下来,蕴含在其中的奇情、奇景,令人意驰神往。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