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他们|王优专栏

不同的国籍，不同的水土，不同的文化背景。作为营营众生之一，他们，同属于社会阶层中普通的一员，同样为衣食住行操心劳力，同样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庸常的生活中，琐碎的日子里，他们用心，尽心，开心，每一天都过得平淡充实，有趣有味。他们的内心像溪水一样清澈，像天空一样宽广，他们的日常像太阳一样，既陈旧又永远新鲜。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是真实生活的无穷诗意，是爱情不老的传奇魔力。爱情不仅仅是鲜花和誓言，更是朝朝暮暮，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是风雨同舟的相携相伴，是有人与你立黄昏，低声笑问粥可温的朴实浪漫……

平如美棠

屋子很大，我走过第三进的天井，正要步入堂屋的时候，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

这是美棠留给平如的第一印象，那时她锦瑟华年、青春如花。90岁的饶平如回想起初见的情形，一切历历在目，包括那时的天气：熏风拂面。她没有看到他，但皮毛闪亮的小鹿蹦跳着跃过了山涧，清澈的泉水哗啦啦流向远方……

《平如美棠》，是抗战老兵饶平如在妻子美棠去世后，相思无处寄，从而手绘的18本画册，记下他与美棠从初识到相处的近六十年时光，深情回顾的“我俩的故事”。

这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大红底色封面，正中置一烫金梅枝，梅枝两旁黑色的主副书名对联般竖排分列，梅下饶平如的姓章和名章静静留白。裸露的书脊，红色的丝线如旧时用来捆扎礼物的棉绳，外贴的一块红色织物上印了烫金的书名，仿佛礼物上书法端正的献词。

整个给人一种热烈喜庆、庄严大气之感。而书页的边缘裁切得有些参差不齐，纸张略显陈旧毛糙，给人一种粗朴之感，仿佛生活本来的样子。打开，翻阅，一气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还意犹未尽。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现实社会里，茫茫人海中，如何选择相伴一生的爱人？我为什么不恋爱了？没有一见钟情的皮囊，也没有日久生情的耐心。一边是良人难遇、良缘难求，一边是心扉紧闭、绝不将就。而平如与美棠，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最好的人，他们的爱情，始于颜值，终于责任和担当。爱情与婚姻最好的样子，莫过于平如美棠。

小轩窗下揽镜自照的美棠，一下子走进了平如的内心，一住就是一生。地久天长的婚姻始于怦然心动的爱情。当美棠的父亲询问平如吸烟喝酒不，这个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男子撒了谎，颇有些大行不顾细谨的英雄气。订婚之后的平如怀着异样的心绪重返部队。他说：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爱即是责任，站在甲板上的平如眺望茫茫江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张姣好的面容，心中思虑的是漫长的未来和沉甸甸的责任。

平如和美棠，并非青梅竹马，也不是两小无猜。早年曾遇见过两次，用平如的话说，当时各自是香梦沉酣的天真岁月，相逢也是惘然。不过，在南城，前往乡下乘凉的平如经过前厅时，十三岁的美棠记住了他：你拿了个手电，照照照照照……读到此句，我不禁笑了，眼前浮现的是美棠的娇与骄。这个家庭优渥的女孩，天性聪慧又好胜，在少女时期很有些恃宠而骄。她清楚地记得当她和平如订婚时表哥的话：嫁给平如好！平如好看，平如的眼睛很漂亮！那个“眉间是银河，眼里有星辰”的少年一下子走进了美棠的心。傅雷写给傅聪的家书中，曾说到择偶的标准：长相身材虽不是主要考虑点，但在一个爱美的人也不能过于忽视。

婚后的美棠对平如说起当年事，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是很有些得意且满足的。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两情相悦的爱情，为相濡以沫的婚姻打下了坚如磐石的基础，多么难能可贵！

爱是宽容，更是呵护。没有风雨躲得过，那就牵手一起走。在徐州空军俱乐部听歌，美棠把装有各种金饰的皮包丢了。平如不责怪，不着急，陪着她找，失而复得，买梨庆贺。放在今天，这么贵重的皮包丢了，做丈夫的没有几个不责怪的吧？在南昌，他们也发生过小争吵。平如摔了热水瓶，双方冷战两三个小时。最终平如拉美棠和解，而美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是他们之间一生唯一的一次争吵。好的婚姻，不是没有争吵，而是争吵之后的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以及自省、包容、和解，让彼此的心靠得更近。

爱是付出，无怨无悔。牵手之后，再无岁月可回头，再多坎坷也要过。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现实的，日子是琐碎的。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爱情让位给亲情，亲情让平淡变得温馨。平如下放农村改造，夫妻俩天各一方22年。美棠一人照顾家庭，抚育孩子。她干各种活，吃许多苦，从未有过退缩。后来平如平反归来，美棠却疾病缠身，以致失忆。他照顾她，呵护她，宠溺她，亲力亲为，无微不至。80多岁的饶平如，自学透析，在家里搭透析室，给美棠做腹膜透析；只要是她喜欢的，哪怕是无心之言，他寻遍街巷，即使深夜，也要骑车买来。美棠去世后，他将骨灰放在家里，仿佛她还在他身边，一直未曾离开。他学画，写文章，记下生前的点点滴滴。她在他的笔下复活，她在他的心里永生。相思始觉海非深，平如对美棠深入骨子里的爱，让人泣下。

国学大师陈寅恪有个五等爱情论。一等，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等，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三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四等，又次之，则为终身夫妇而无外遇者。五等，最下者，随处结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这样看来，平如与美棠不过四等爱情而已。这样烟火气十足的爱情，这样低到尘埃里的爱情，这样相伴一生，不离不弃的爱情。

钱钟书说：“遇见她之前，我没有想过结婚；遇见她之后，结婚我没想过别人。”平如用一生践行了这句话。一见钟情并不罕见，可贵的是相守终生。如果爱情与婚姻，能够像平如美棠，的确是三生有幸。

英子修一

风吹落枯叶，枯叶滋养土壤，土壤帮助果实，缓慢而稳定地生长。

很偶然地，看到了《人生果实》。英子与修一，像两束光，柔和地照进来，驱散了多日郁结的阴霾。一生两人，三餐四季，生活的样子，原来可以如此简朴而美丽。爱情最动人的样子，原来就在烟火日常里，那些落在低处的实处的小细节。一蔬一饭，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既是生活的样子，又是爱情的样子。87岁的英子，90高龄的修一，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四季，他们的晨昏，无不朴实而动人。

爱笑的英子，播种瓜果，制作料理；可爱的修一，建造房屋，裱糊窗纸，捡拾落叶，沤肥土地，栽种花木，美化庭院……这儿做一点，那儿改一下，将使你的一天有滋有味。今天是你整个生命的一个小原子，是你一生的缩影。带着明天是否还能醒来的不确定性，英子与修一把每一个今天过得温暖而光亮。

老来多健忘。他们不得不以特殊的方式来时时提醒自己。比如在院子里、家里插上木牌，提醒自己每天要完成的工作和注意事项。为了更为醒目，修一将它们统统漆成明黄色，写上温暖的提示语：注意！撞到会痛！报春草，是春天哦。煤气开着呢，别忘了。这些小牌子，小句子，分明是修一在漫长岁月里写给英子的情书，朴实而深情，低调而浪漫。而英子呢，自己不爱吃土豆，但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土豆，花心思最多的是土豆，只因为土豆是修一的最爱。把不爱吃的土豆烹制成美味佳肴，最大限度地满足修一的味蕾。卖掉和服，卖掉手头所有值钱的东西，帮助修一实现买一条帆船的梦想。我不会大声说“我爱你”，但我尽量做一些他喜欢的东西。我从未反对过他，我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就是英子对修一的爱，这就是她们爱情保鲜的秘笈。

朔风渐起，霜雪将临。春种秋收，夏耘冬藏。季节的更迭，岁月的轮回，时间的链条之上，每一种安排，都自有深意。天地的开悟，自有不动声色的力量。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所有答案，都在伟大的自然界当中。人活着就是为了解决困难。这才是生命的意义，也是生命的内容。逃避不是办法，知难而上往往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手段。作为建筑设计师，他给高藏寺新村做了规划，但因想法过于超前没能完全实施。为此，他索性辞去了工作，在村里买了300坪土地，完全按照自己的设计理念，设计建造，定居下来，直到生命的终点。

滚滚红尘，匆匆逆旅。认真活着，努力生活，遵从内心，胸怀良善，像树一样扎根，像草一样结籽，缓慢而坚定，不忧亦不惧。人生的极致，终归是草木之心的简与朴。

以近乎本色的质朴，源自内心的虔敬，善待众生，观照万物。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心有悲悯，行事处事，低调而谦和，善良又周正。

把时间与精力花在值得的事上，享受生命，创造美好。徒手建造起心中的小屋，亲手种下四季食材和眼中风景。绿植满园，清风盈怀。置一瓦盆，盛满雨水和天光，供光临的小鸟渴则饮水，倦则梳洗。每天寄十张明信片，写下温暖与祝福，表达感谢和鼓励。不管熟悉还是陌生，互不打扰，却又长情在心。数十年一直在同一家店购物，你有什么，我买什么。基于信任的交往，如风行水上，雨落田间，自然又亲切，平淡而温馨。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生命原本是淡如水的简与静。

欲望的风尘，会迷失纯朴的本性。面对不断膨胀的欲望，需要的是一颗能静下来的心。远离名利，抵制诱惑。作为著名的建筑师，修一从不穿梭于公众场合，却一身致力于改善城市环境，热心公益，设计图纸分文不取。亲近自然，返璞归真。让生命回归自然舒适的状态，花开叶落，安时处顺。

把朴素的梦想根植于朴素的生活，以劳作来供养自己，获得物质的丰裕与精神的愉悦。修一其实就是晋代的陶潜，躬耕垄亩，种豆田园。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安然有序的生活里自有云淡风轻的素与简。绿树掩映的庭院就是安放灵魂的南山。房子是生活的藏宝盒，家具的摆放跟着阳光走，简洁舒适，日子朴素而精致。巧手的英子把自种的食材蔬果制作成各种健康美味的食物，让家人因美食而快乐，让孙女永远记住外婆的味道。践行分享即快乐，知足感恩，永远保持自然而自由的生活状态。

最好的样子不过是相濡以沫，最好的日子不过是有力量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不解释，不分辨，不在乎，不证明。向谁证明呢？向自己吗？自己心知肚明。向理解你的人吗？理解的已经理解。向不理解你的人吗？不理解的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人生何其短，为何不找一种自己最舒服的状态活下去呢。像修一一样，清醒自知，淡定沉稳，不因外界的喧嚣而动摇心旌。

人活着，要有所追求，有所梦想，要生活得开心，快乐，这才是理想的人生。

上天给我们机会，让我们来到世间走一遭，我们要珍惜，因为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如果我们不知道珍惜，它将很快逝去，到头来我们将一事无成。人生的果实，不过是抖落繁华与虚妄，重拾素朴和清简，重归宁静与悠远，缓慢而稳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在意头上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不为未知的明天焦虑忧心，做好当下的事，珍惜眼前的人。“到我这个年纪，就不用再照镜子了，用夹子把头发扎起就好。”稀疏的白发挽在脑后，87岁的英子依旧干净爽利，她认真生活的样子真是好美。人生的极致就是接纳和认同，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恩。“去做吧，你做的事总是最棒的。”每当英子想要尝试新事物时，修一总是给予鼓励支持。“于我而言，她就是最好的女朋友。”90岁的修一，脱口而出的话里尽是满足与爱意。英子的眼睛里则写满了倾慕：“到了晚年，他的脸越来越好看了。”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历经四十年，他们的爱情，依旧是年轻的模样。

当劳作之后的修一，像往常一样躺下休息，却再也没有如期醒来时，英子没有痛哭流涕，她换上了肃穆的黑衣黑裙，胸前别上一朵白花，一遍遍抚摸着修一稀疏的白发，向他告别。她说：我不哭哦，我很快也会死了，死了以后一定会尽力来找你，我们一起去游南太平洋。

世界上最需要她照顾的那个人去了，英子一度有些迷茫，后来渐渐回归正轨，一个人也好好生活，像修一在世时的样子，种植绿植，修剪花草，打理庭院，烹制美食。她做他生前喜欢吃的饭食，她看着他的照片念叨：“好久没做可乐饼啦，尝尝味道咋样？现在是炸牡蛎的好时节，看看鲜不鲜？”有爱的人，内心永远不会孤单，在她的意念里，他一直都在，从不曾离开。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