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沈老|胡杉专栏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1-10 14:01:17我在北京就业那年的一个傍晚,下班回到集体宿舍,宿管大妈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叔从老家来,明天就回,要我当天晚上到木墀地南里某楼某单元1层1号和我叔见面。
我叔突然来北京有什么事?而且走这么急?住在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叔是村干部,很可能是村里的事。
我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木墀地南里,找到我要找的1层1号,门虚掩着,我一敲门,里面便传来“请进”。
进门是洋溢着浓郁艺术气息的客厅。
房门向南,门上方一幅横排书法,三个大字:胜寒楼,落款是“吴作人”。
西墙有窗,窗南一幅青春仕女的素描肖像,这时我已看到室内的4个人,那肖像就是这家女主人当年的姣好形象。
窗北是一幅放大的照片,照片下端有一行文字,说是这家男主人沈左尧先生75岁生日时的合影。
北墙有窗,窗户两边挂着一组对联,对联的文字古雅、书法精到,落款是“谢稚柳”。
东墙南端有门通向其他房间。整个东面墙几乎挂满了名人字画和这家主人的照片。
西窗南侧,顶西墙放置一张超大桌案,桌案上铺着毡垫,摆着一套木质笔架,笔架上挂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毛笔。木质笔架旁摆着一个“山”字形的瓷质笔架,上面放着几支毛笔。一个古色古香的硕大的木质雕花笔筒,里面放着铅笔、钢笔、圆珠笔、裁纸刀等文具。桌案西端是几卷宣纸,桌案东端是一个16开的登记簿。
桌案北侧的木椅上坐着这家的男主人,年逾古稀、精神健朗的沈左尧先生。
西窗下的木椅上坐着这家的女主人,朴素端庄的封姑。
东墙下的木椅上坐着我叔和另外一个陌生人。
我进门,主宾们都站起来看着我。
我叔介绍:“这我侄儿。”“这沈老,这封姑,这封所长。”
我恭敬地照应一遍:“沈老,封姑,封所长。”
沈老笑着,高门大嗓,一口浙江特色普通话:“来得还挺快呵!住哪儿?”
我答:“不远,宣武门外。”
封姑亲切地笑着,指着桌案上的登记簿,用我家乡特色的普通话:“来登记,姓名、电话、单位、住址。”
我准备登记。
封姑:“坐下写,坐下写。”
桌案南面并排放着三把木椅,我坐在最东端的椅子上,打开登记簿写下我的信息。
登记的同时我瞟了一眼前半页访客登记,那些人的名字我在报纸上读过,在广播中听过。
我想问我叔许多话,但感觉那不是我们叔侄叙家常的地方。我提议我叔去看看我住的地方,明天一早送我叔回来。
封所长同意了,沈老和封姑也就不坚持留我们吃饭了。
过了些日子,封姑打电话,说沈老想和我说说话,第一次见面太匆忙,什么话都没说。
沈老泡好了茶,先问我学什么的。
我答:“先学了半截子中文,后来学了半截子中国古代史,后来学了半截子中国现代史。”
沈老谈兴甚浓,从古典文学到现代文学,从德国诗歌到俄国诗歌,他边用外语朗诵边评说,我听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沈老从书法、绘画讲到篆刻,从诗词、散文讲到楹联,还讲了翻译和摄影。
自那晚上听了沈老的漫谈,我醍醐灌顶,开始认真琢磨我到底有几斤几两。
过了些日子,沈老又约我到家里,给我讲徐悲鸿、吴作人、乔大壮等他曾经师从的艺术前辈,并且拿他珍藏的作品给我看。
又过了些日子,沈老给我讲到他当年和张道藩、蒋碧薇的交往,他在《知识与生活》编辑部的经历。
当时我心里挂着一个问号:沈老这么大的艺术家,为什么要破费时间和我谈文学艺术呢,况且我根本不懂艺术。后来我找机会拿这个问题直接问封姑。封姑说,我第一次去他家里没卑没亢,在登记簿上留下了我的姓名电话,却没索要沈老的电话,目光中表情中也没有惊叹室内的名人字画。这是到访的人们中间极少见的。
我坦率地表示:我就没想到能和沈老这样的大艺术家产生什么交往,况且我不懂艺术。
封姑说:沈老没有等级观念,大人物要字画他未必遵命,小百姓求他的字他未必不高兴。我在沈老家表现的平静勾起了沈老的好奇,沈老想交我这个朋友。
如此交往三年以后,我委婉地表示想请沈老说说他自己。
沈老从童年讲到青年,从中年讲到老年,从学业讲到婚姻家庭,讲了好多个晚上。中间充满传奇, 但都很励志。
沈先生早慧而有天分,12岁发表诗文,16岁挂牌治印,23岁时他的画被澳大利亚博物馆收藏。1946年,成立不久的联合国面向全世界征集和平招贴画,中国参加的画家众多,而入选的只有一人:沈左尧。
又过了几年,沈老对我已是无话不谈,他讲了许多他亲历亲见的奇闻逸事。
沈老是一个不问政治的人,但他在南京做过国民党的“专员”,那是拿薪俸而不做事的闲职美差。缘由是当时的南京市市长祝寿,请南京绘画名家给市长画像。被邀请的画家中有沈先生的老师,老师带他一同前往。市长庆生辰格外高兴,听说随行的沈先生也是学画画的青年,于是就让他也跟着画,并且提前表示画不好也不介意。结果沈先生的画作最得市长赞赏。于是,沈先生成了“专员”,而且有了专车。民主人士郭沫若有一次和沈先生参加同一个文化活动而被国民党特务盯梢,郭沫若坐沈先生的车甩掉了特务。
1949年春,国民党的要员及家眷们仓皇逃台,其中有国民党政府文化部长张道藩的准夫人蒋碧薇。沈先生的才华得到张道藩的赏识,张道藩给沈先生一个名号:文书。张道藩的文书有机会接触蒋碧薇,蒋碧薇同样赏识青年才俊沈左尧,便安排带沈先生赴台,她给沈先生买了船票。可是沈先生不是政治场中人,他不想去台湾,况且还有相依为命的老母亲。沈先生去找张道藩,说要听听张部长的意见。
张道藩劝沈先生留在大陆,他讲了两层理由:
——共产党得了政权也要建设国家,也要重用人才,你又不是国民党的人,你为什么要离开大陆呢?
——国民党在大陆尚且打不过共产党,何况到了台湾呢?
沈先生问张道藩:部长为什么去台湾?张道藩说,他上了战犯名单,不然他就不走了。
沈先生高兴地留在大陆。
新中国成立后,沈先生从南方到大连参加工作,沿途拍了好多喜庆照片,到大连办了新中国开国影展。
许多年过去,我和沈老成了忘年交。年长日久,沈老和封姑对我也了解透彻了,包括我的家庭和生活。有一天晚上,封姑当着沈老对我直言:沈老想为我做一幅画,我可以卖掉,那样就没有生活压力了,买房也没困难了。我没有思考,当即明确谢绝。直至今日,我一直认为,如果我接受了沈老的馈赠,那将是我一生的耻辱。但沈老的善意让我常感到温暖。
沈老不知什么渠道知道了我的生日,那年生日前,沈老给我刻了一枚书章一枚闲章,又惠我一副楹联。我很感激,但无以为报,唯有敬重而已。
我和沈老交往14年,受益既深且巨。
沈老的品格像一座山,岸然兀立,超然自在,不为物喜,不为己悲,风起不惊,雷打不动。
沈老的学识像一处风景区,多区间多层面,渊博深邃。想全面了解这样一位老人的学养和艺术成就,需要许多时间,需要许多积淀。
沈老的性情超脱旷达,刚直不阿,眼中无贫富贵贱,但苛求真善美,讲究情,讲究缘。沈老生前把他一生的珍藏包括他自己的作品全部捐献给湖州师范学院图书馆。
老人家的生平像一部精彩电影,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境界高雅,主题感人至深。
沈老病逝前,我去医院看望他。老人家把他几次委婉言及的想法提出来,想要我为老人家写个传记。我愿意,我乐意。但遗憾的是我终究没写,因为我不懂沈老的众多艺术造诣。这件事可能成为遗憾了。
沈老作古十几年了,但我没有生死两隔的感觉。沈老的精神品质像一盏大灯,烛照着我面对生活。沈老的音容笑貌已嵌入我的心,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给我鞭策。沈老的艺术成就像一簇山峦,给我感召,给我砥砺。
编辑:石俊豪 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