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黄沙吹尽见古城——西行游记（十九）|赵利辉专栏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位于塔里木盆地中心，东西长一千公里，南北宽四百公里，是著名的流动沙漠。行至尼雅和车尔古城之间，这里的驿站，虽然仅存残垣断壁，但仍有合抱之粗的胡杨，挺立在荒漠上笑迎风沙。

胡杨的前方，一个个沙包展现在我们眼前，大的有二十米高，小的三四米高。沙包上都长着一丛丛红柳，看去如同一个个绿岛，星罗棋布在沙漠瀚海之中。“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落。”我们在沙包中盘桓，沿着前人用红柳枝条和芦苇铺筑的路，骑着骆驼慢慢前行。走着走着，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顷刻间，黄沙怒卷，滚滚沙尘笼罩了周边。沙粒打在人脸上隐隐作痛，尽管闭口不言，不知怎的，沙子还是灌进了嘴里，牙齿一咬格格作响。

我没有什么沙漠旅行的攻略，印象还是先前读过的《大唐西域记》之类。据《魏书·西域传》记载：“且夫西北有流沙数百里，夏日多热风，为行旅之患。风之所至，唯老驼豫知，即鸣而聚立，埋其口于沙中，人每以为候，亦即将毡拥蔽鼻口。其风迅驶，斯须过尽。”果然，这阵大风过后，从驼峰上眺望，但见远处无边的沙海上，一股沙柱被旋风卷起，顶天立地；蓦地风势衰退，擎天柱化为袅袅轻烟，徐徐散去。这便是骇人的沙漠风暴，我们庆幸没有走到旋风的中心。千百年来，正是由于风吹沙移，河流改道，楼兰、车尔、尼雅、喀拉塘格等一座座繁华的城市，相继掩埋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早期的丝绸之路南道，亦被黄沙侵占，自宋朝以后便闭塞不通了。

然而，古丝道上，这样的沧桑变迁，却又会神奇地出现另一番轮回景象。无情的风沙把一座座古城，一个个村庄吞噬了；若干年后，风吹沙移，掩埋在地下的古城、村庄，又会以劫难之身，脱土而出，重见天日。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南缘，就有这样一座唐代的古城，在地下沉睡一千多年后，突然苏醒返回了人间，骆驼客告诉我说。

我起初并不相信的，当他带着我们，走进这座神话般的唐代古城时，我几乎要流下泪来。古城的城墙、城门、街巷、屋宇，历历在目，清晰可辨。就连当时遍布满城的树木，也能看出哪一棵是沙枣，哪一棵是胡杨，哪一棵是胡桃……千年等一回，古城等的可是我，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我急不可待地跳下骆驼，翻过残垣，进入城市的街巷。七曲八拐，爬上一座高大的屋顶，放眼四望，但见直径约200米的圆形的城垣之内，大部分建筑已然露出地面。一幢幢平顶的屋舍，排列成行，形成一条条的街衢里巷，非常齐整。房屋两三间成一单元，大的三五间，有的门前立着一棵枯树，有的用黄泥砌成围墙，好像一处居民的宅院，有的则架梁叠椽，颇似楼台，疑为群乐场。两扇高大的城门，厚实紧密，虽历经千载，仍完整无损，只是那衔铁的兽环，锈迹斑驳，全然腐朽了。

城中心的一个大沙包下，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房子，被流沙埋掉了半截，四周的土墙，架在墙上的房梁，四边的立柱，和用红柳枝、芦苇、梭梭编织成的屋顶，却保存得相当完好。门的右首堆着一摊草木灰，灰堆旁有一只木勺从沙土中露出头来，显然这里是房主人烧饭的地方。屋后是马厩，踢一脚，沙土下掩埋一层厚厚的马粪。房屋的右侧不远处，屹立着几棵干枯的胡杨，它们还没有倒下。但房屋的山墙还是倾圮了，堆放着杂物，有胡杨木制做的箱奁和梳妆台。我在这墙角下用木棍拨拉，居然没费吹灰之力，拾得了一个镶着绿松石的戒指和两只闪着金光的耳环。骆驼客见了，把宝贝捧在手心，左右端详，称羡不已。

我们又随他走进古城附近的一处沙漠，叫作“宝贝滩”的地方。遍地的砖瓦、陶片和瓷器，简直拾不胜拾。骆驼客拾了一枚铜钱，抹去钱上的沙土，清晰显出“开元通宝”四个大字来。我对他说：“这可是唐朝的钱哩。”每逢大风过后，当地人就跑来这里捡宝贝，捡到的文物和古董上交给了国家，更多的是千年以前，城市居民的生活物品，有汲水的陶罐，纺线的纺轮，铲沙的木杈，丝织品的碎片……孩子们捡到了铁箭、铁矛，就在宝贝滩上打起仗来。

我低头寻觅着，也想捡一枚唐朝的铜钱，忽然发现沙土中有东西在阳光下发光，刨出来看时，是一面生满绿锈的铜镜。或许，它正是那大房子主人梳妆台上的铜镜。绿松石戒指、金耳环和铜镜，宝贝的主人有着怎样的故事，不禁让我浮想联翩。是永夜的浩叹，还是“对镜帖花黄”的思念，当沙漠风暴突然来临，她是否逃过了一劫。想到这里，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早在张骞“凿空”，通西域之前，昆仑山北麓的喀拉喀什和玉龙喀什河流域，出现了一个叫于阗的城邦。于阗处于中西交通要道，公元前60年，汉宣帝设置“西域都护府”管辖。到了唐代，丝绸之路商旅不绝于途，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唐王朝因此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在于阗设立了“毗沙都督府”。我在沙漠中见到的这座古城，就是唐代西域的“毗沙都督府”所辖的“兰城镇”遗址，一座被流沙掩埋千年，又重见天日的古城。“万世沧桑，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潮起潮落，始终不悔真爱的相约……”离开时，我想起那位铜镜的主人，她是兰城镇人，是我心中唯一美丽的神话。

（作者系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