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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味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1-21 03:33:37

独处时,我总喜欢回味,默默回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或停留在舌尖上经年不散的一缕美味,然后就会搭着美味诱人的云梯,溯洄从之,靠近岁月深处忙碌且温暖的身影。

那些年,母亲生活在故乡的村庄里——一个叫沈家渠的小山村。我后来一直纳闷,渠里明明住了一窝子任姓家族,怎能叫沈家渠呢?对于我的疑问,母亲笑而不语,大概也不知道缘故。她每天只是起早贪黑,除了营务二十来亩山地之外,就是精心营务那个一直停驻于我记忆深处的菜园子。菜园里种了各色时令菜蔬,每天下午,我都要跟着母亲去小河里挑水浇菜园。那时年纪小,也不嫌劳累,挑着父亲专门在城里为我打制的铁皮小桶,乐此不疲地来回穿梭于菜园田埂上,觉得新奇又好玩。我想象着菜园里很快就可以垂挂上戴小花的黄瓜、脸蛋粉扑扑的西红柿、颀长盘曲的菜豇豆、尖尖的羊角辣子、滚圆的冬瓜、胖嘟嘟的茄子……一想到水灵灵,鲜嫩嫩的菜蔬即将端上小餐桌,我浇菜的干劲儿更足了。暮色四合,菜园里盈满了清水,欢快地四处漫流,我和母亲才心满意足地带月荷锄归。

当各色菜蔬相继开花挂果之后,母亲的菜园里很快显示出一派怡红快绿、荒青老翠的景象来。菜园里种得最多的就是茄子,有紫茄子和白茄子两个品种,这足以显示种菜人的口味偏好。茄子的枝叶几乎贴着地面生长,一副低调的模样。翠绿的叶片间,结了拳头大的果实。安徽散文家胡竹峰也是性情中人,他喜欢茄子,戏称紫茄子是“紫袍将军”,白茄子为“玉面郎君”。听听这有趣的名字,那生在菜园里的寻常之物,顿时活了,有了别样意趣。读此类文字,最可润燥怡情。“紫袍将军”令我骤然想起摘茄子时,由于不得法,经常被长在茄子柄上的小刺扎伤手指;而“玉面郎君”,则是精巧怡人的小家碧玉,温婉如玉的白面书生,仿佛有种款款温润的风情。胡竹峰还说反季节茄子是“小白脸”,吃在口中寡淡。陕北冬天异常干冷,霜雪常常不期而至,“小白脸”当然是不存在的。反季节蔬菜是个新名堂,我儿时那会儿似乎尚没有出现。

深秋,黄瓜和豆角大多都下架了,留作来年当籽种的仍然垂挂在藤蔓上。唯有几畦茄子果实累累缀满枝间,不摘吧,马上要下霜上冻了,挑回去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母亲自有办法,她将茄子切成厚片放在锅里蒸熟,挤掉水分,拌上辣子蒜泥,是一道难得的美味。那时我刚刚读过《红楼梦》,知道里面有一道大名鼎鼎的美食茄鲞,不过是一道腌制茄丁,看王熙凤介绍得精细:“……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那一刻,我和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一样都听呆了,不晓得那究竟是怎样一道至味。将富贵人家的菜谱讲给母亲听,她忍不住咂舌叹了一声:“乖乖,用十来只鸡配一个茄子小菜,我们家过年也没有这个口福!”

那些远去的寒冬腊月,尽管滴水成冰,我们家照样能品尝到茄子的厚朴味道,是母亲用巧思和勤劳将菜园里的风情留在餐桌上了。

霜降后,菜园里唯留一大畦白菜,落了一层霜晶的白菜叶,碧青透明,十分喜人。下架的藤蔓都停靠在田埂上,我特别喜欢仔细搜寻在藤蔓间依然鲜活的各种成熟或青涩的菜蔬,那种顽强的生命力,令人震撼。不一会儿,我的柳条篮子里就堆满了熟透的豆角、细小的辣椒茄子。菜蔬新鲜,不宜存放过久。此时,母亲进入了忙碌的季节,她一担一担把菜蔬挑到小河里淘洗干净,晾晒掉水分,将鲜红的羊角辣子用粗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恍惚挂了一串鲜红诱人的风铃;青辣椒则剁碎,熬成辣椒酱,密封于瓷坛中,存放大半年口味鲜辣如初;成筐的豆角,或蒸麦饭,或腌制酸豆角,够吃一个冬天。其中最令我期待的一味小菜,是红辣椒腌茄子丝。母亲将茄子仔细切成细丝,为防止氧化发黑,全部泡在一个大水盆里,然后沥干水分,在开水锅里焯几分钟,迅速捞出来再次沥干水分,盛入一个釉光闪耀的黑瓷坛子里,加入适量的盐和红辣椒丁。辣椒是线椒,热盖百味,辣也盖百味,以辣椒之辣辅佐茄子丝,滋味自是爽口至极。腌制好的小菜,密封放置僻静处,一周后,即可开坛食用。在母亲忙碌地烹制各色小菜时,屋子里整日弥漫着菜蔬清新而明快的芬芳,虽是深秋,却仿佛有一股子活泼泼的春天气息萦绕,我们便恍若置身于一派和煦的春光里。

在物资匮乏的70年代末,陕北人吃晚饭不算正餐,家境好点儿的,粮食富余丰盈的,通常要为家里的劳力烙几张葱油饼,就着钱钱稀饭,耐饥抗饿。像我家这种“一头沉”(父亲工作常年在外),田薄,粮少,钱钱稀饭喝个八分饥饱就够了。幸好母亲烹制有可口的小菜佐餐,我们的晚餐才不至于显出一副穷困潦倒的寡淡相。晚餐时分,天光尚明,我们餐桌上呈现出一幅油画般明艳丰富的色彩,一碟碧绿的腌韭菜,一碟翡翠般的酸豆角,一碟黄灿油亮的茄子丝,其上星星样点缀红辣椒丁,顿时亮了全家人的眼眸。我们姐妹像雏燕围着母亲坐了一圈,喝一口稀饭就一口小菜,吃得分外香甜。吃山珍海味是享受,吃母亲精心烹饪的小菜也是享受,尤其那盘红辣椒腌茄子,辣、鲜、香,一股子田园芬芳,爽口,下饭,钱钱饭仿佛也被我们吃出大餐的滋味来。

茄子豇豆做法极简,豇豆掺上茄子,外配两个红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丝同炒。没有菜谱上那种含糊说教,盐少许,味精少许等等。三味家常菜蔬,简单烹制,山河逶迤,红男绿女,自有一份温婉家常。寻味的路上,诗意不在远方,就氤氲在故园的一朝一夕,一餐一饭间。算来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归故里,也不知那片菜园子尚在否?母亲进城多年,想必那个荒废的菜园子,再也不会有“紫袍将军”把门、“玉面郎君”挑帘迎接我的归来!

一道家乡小菜,绵密着旧时的记忆,隔着多年的人间烟火我细细回望,故园依然是旧时光景,旧时风雨。住到城里后,母亲依然喜欢年年腌咸菜,烹制各色可口小菜,日子恍惚还是我记忆中那副模样。

我读书时,住校半年才回家一趟,由于吃不惯学校里极其粗疏的大烩菜,免不了常常要饿肚子。母亲心疼我,就用上好的清油、芝麻、香葱、辣子、盐等调料在锅里一齐爆炒,烹制出一味私房香辣酱,其味辛而不辣,香而不腻,夹馍或拌面条,都是至味。母亲将香辣酱统统灌到敞口罐头瓶里,让我带到学校里下饭吃。每顿饭二两馍夹香辣子吃,几乎就是我那段艰苦求学生涯的常态。

读《浮生六记》,三白絮絮叨叨记录了芸娘制作美食的点滴生活细节,如熬白米粥,配以蚕豆米烧雪菜,茶泡饭就腐乳,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腐乳,又把卤瓜捣烂成泥,和腐乳拌到一起,称“双鲜酱”。这段超越了物质的生活美学,和平淡却真挚的爱情,曾深深打动并感染过我,觉得此生为男子当娶芸娘为妻,为女人当作芸娘。而在我内心深处,固执地以为母亲就是芸娘那般美好的女子。

自我记事以来,总会沉迷于母亲身上那股浓郁的烟火味。母亲身上的烟火味,饱满而意蕴丰厚,有厨房里的油烟味,田野里的稼穑味,阳光的明媚味,月亮的阴柔味,是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醇厚味道。母亲不但给予我温暖的呵护和无私的爱意,而且总有办法从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寻觅到可口的美味。阴历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家里的存粮所剩无几,过年时专门为小孩做的小零嘴——糕泡泡、马蹄酥、炒豆子也被净数吃光。母亲便将我带到田野里,教我辨认苦菜、蒲公英、荠菜、苜蓿和野小蒜。当日我们的中午饭相当丰盛,鸡蛋烙饼,一两盘凉拌野菜。空气里流动着阳光明丽芬芳的气息,清香的野菜味弥漫在窑洞里,仿佛热情的大自然伸着长长的触须,将春天引领到饭桌上。

母亲的生存智慧,大多数时候体现在她对食材的利用和制作上。秋天时,爬上树摘了一篮子杜梨,供我们尝鲜,剩下的被母亲制成圆圆的杜梨饼,齐齐摆放在洁白的盖帘上,咬一口,甜丝丝、酸滋滋,舌底生津。还有一些略嫌青涩的,则煮熟充饥,那种略带生涩的清甜味道,久久流连于舌尖上,经年不散。

在那些清贫的日子,最令母亲欢欣鼓舞的是收夏收秋。记得包产到户后第一个夏天,我们家自留地里的麦子获得大丰收,当金灿灿的麦子铺在打麦场上时,母亲的笑声像信天游一般婉转动听。那一年,打了五斗多麦子。比起村里众多有劳力的产粮大户,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母亲却喜得合不拢嘴,喜滋滋地告诉我,咱家今年麦子大丰收,每天都有蒸白馍吃了!我理解母亲的喜悦,在我记忆中存留着一幕母亲为招待客人而到处借白面的镜头,后来那点面被母亲不小心多放了碱面,蒸成黄鸭梨,当我们无知地哂笑那些难看的黄鸭梨时,母亲伤心地哭了。其实,母亲天性乐观,属于那种站在自家菜园,仙境就在自家门口敞开的人,她大概早忘了那段辛酸经历,整天满脸喜色地蒸包子,包饺子,压饸饹,做麻食,还教我们一遍遍吟唱欢快的歌谣:“六月六,接姑娘,新麦馍馍羊肉汤。”

在我童年时的乡村,母亲的勤劳和巧手,有口皆碑。

霜冻前,收割白菜,包得好好的都被储藏到地窖里,而那些散落在菜地里的绿菜叶,则被母亲一筐筐捡拾回来,搭在空窑里的木架上阴干,制作成一种干菜叶。干菜叶薄若蝉翼,碧绿如初。制干菜叶时不宜在阳光下暴晒,否则会失去碧绿的色泽,影响观感和口感。吃干菜叶时,用温水泡发,其色泽翠绿,犹如春苗初生。

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做一次小麻香油,一大早就听到母亲在大铁锅里“刮擦”“刮擦”炒小麻子。炒小麻子时,母亲烧柴禾,说柴禾火头小,炒出来的味道香。那个清晨,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柴禾味,小麻子香,将屋里的气味发酵得熏香醉人。当母亲端着簸箕到碾盘上碾压炒过的小麻子时,那绵长醇厚的幽香足足香了大半个村庄。村里的猪狗鸡鸭贪婪地跟在母亲身后,围着磨道久久不肯离去。到下半晌,准有左邻右舍挑了水担在我们家门口排队挑麻汤,出过麻油的麻汤,香气四溢。那天下午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吃麻汤饭,舀上半锅麻汤,锅里下小米、干菜叶和旗花面,麻汤饭煮得黏稠喷香,是我儿时吃过的最佳美味。这一顿还没吃完,就惦记着下一顿了。我们吃得越欢实,母亲越有成就感,兴奋地说,麻汤饭姓张,越吃越香!村里人聚在大槐树下,咂摸着麻汤饭的后味,道出三两句有关麻汤饭的俏皮话:“麻汤饭灌憨汉,三碗五碗不放碗。”“麻汤饭,和小蒜,老婆吃咧打老汉!”

一般人家都将出油剩余的麻渣一股脑儿倒掉喂猪去了,母亲却舍不得,她又将麻渣过滤一遍,小心取出积淀下来的一层薄薄的细麻尘,掺入用酒谷米或者软糜子磨的面粉,蒸熟,搋成麻渣糕。麻渣糕呈灰褐色,蘸着用油渣和咸韭菜等特制的佐料,软糯可口,滋味鲜美。母亲还相继给我们做过豆渣饼、粉渣饼等小吃,现在怀想起来,那几种食物同样具有暖老温贫的厚味。

陕北人擅长粗粮细作,把极平常的东西做出不寻常的滋味。然后,细细咀嚼品尝,陶然乐在此中。却不及南方人吃得精细雅致。朴素如豆渣,南方人喜欢与回锅肉同炒,味鲜清香,有了粉蒸肉的味道。论及精细还得提一下京味儿,仅一道立春时合菜的做法,就得好一阵儿琢磨。一荤一素两样儿,把洗干净的猪里脊切成一寸来长、火柴棍儿粗细的丝,再把粉丝用温水泡成水粉丝。用葱花儿、姜丝炝锅,煸炒猪肉丝,加上料酒、酱油提味儿,紧接着再放进去发好的粉丝煨上一煨,起锅的时候俏上一寸来长的蒜黄儿……无须饶舌,仅一个“煨”字,一个“俏”字,这道合菜已是呼之欲出,妙不可言。

女儿戏谑封我为“掌勺宫女”,我也经常自嘲为“厨娘”,偶尔还爱在朋友圈晒一晒美食。其实,我知道与母亲相比,或者与南方和北京的美食家相比,我就是乡下那路上不了台面的厨子,没有师从,随心所愿乱炖而已。

立于凉台上,观白石先生画,那写意的瓜果豆谷,瞬间令人魂归田园。一幅《南瓜图》题款:“曾子桑下,种瓜儿童,今年八十三矣。”掩卷品味,那极淡之笔,抒写的是极浓之情。循着纸上美味,一缕麻汤饭的淡香,一缕红辣椒腌茄子丝的鲜香,渐渐淹没了停驻于时光深处的乡愁……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郭羽 贺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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