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黎世泽专栏|故乡记事⑥粮道(二)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2-14 10:39:436
安春花也要当扁挑,是在丈夫当扁挑尝到甜头后。
丈夫一天天早出晚归,家里的米缸一点点积蓄。一天夜里,几个娃娃抱着饥饿的肚皮长哭短号,安春花揭开米缸盖子,双手捧起大米,手指叉开,顺滑下去,腾起细细的米灰,散发阵阵的米香。她神态庄重,肃穆无比,看看饥渴的娃娃,一阵默默地合计后,狠下决心:
“箜干饭!”
“干饭啰!”
几个娃娃蹦跳欢呼。
饭煮好了,安春花给娃娃和丈夫一人舀了一碗,只有她端碗米汤“咕噜咕噜”地喝。
“娘,你也吃呀。”范大庆长大些了,懂事些了。
“我边煮边吃了,吃饱了。”娘摸摸肚皮,张嘴打饱嗝。
“我没饿。”丈夫把自己碗里的饭刨给娃娃的娘。
“吃不下,喂猪!”娃娃的娘把碗一下推过去,大声嚷嚷。
丈夫乖乖地接过碗,端坐一刻,叹息一声,把米饭一小团一小团地送进嘴里,慢慢地嚼,轻轻地咽,好像不忍心糟蹋白生生的米饭。几个娃娃吃得粗鲁,伸长颈项大口地嚼,大口地吞,噎得眼睛翻白,上气不接下气。“慢点,饿痨鬼!”娃娃的娘骂着,笑着。
娃娃吃饱喝足,睡得安稳,鼾声细微均匀,梦呓嗲声呢喃。娃娃的娘却睡不着,和丈夫说话:
“他爹,担米口袋划得着!”
“是呀,划得着!”
“我也担。”
“你当扁挑?”
“当扁挑!”
黑暗中,娃娃的娘坚定地点点头。
7
安春花也找到木匠,为她出了一根老柏木扁担。她让木匠把扁担也出得扁扁的长长的,中间略宽两头稍窄,中间略陷两头稍翘,两头担着重物,一晃一悠,忽上忽下,既有韧劲,又能顺势省力。
安春花也翻出厚如铜钱的麻布,捉拿粗粗的钢针穿引粗粗的麻线,也缝制了两条牢实的米口袋,一条也能装上百来斤。
天没亮,安春花煎了几个粑粑,装在兜里,就和丈夫出门了。他们的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上绑着米口袋。在朦胧的晨光里,三个娃娃高高低低地站在屋前的地坝里,静静地看着爹娘修长的扁担像修长的戈戟,一晃一晃地淌过田坎,淌过山坡,淌过坡岭;宽大的米口袋像宽大的旗幡,一扇一扇地飘过田坎,飘过山坡,飘过坡岭。
8
挖掘机一路掘进,宽大的道路在后面延伸。
但在外乡的一处坡土上机器开不动了,机器的前面躺着一个男的。
“你们压坏了我的麦苗,赔钱!”那男的态度决然,“非赔不可!”
“好多钱一窝?”范大庆和他交谈。
“至少两百!”
“有好多窝?”
“起码三百!”
哪有三百窝?最多也就几窝。机器无法开动了。几天里,范大庆就在那男的身边转悠,就在那男的屋里进出。最后,那男的笑嘻嘻地从地上起来了,还从屋里端来酒,要施工队喝。施工队不喝酒,喝酒要误事。那男的就熬了一大钵绿豆汤端来。
范大庆和那男的谈的是,让他种植有机水稻和有机玉米、小麦、绿豆、黄豆啥的,还让那里的群众也种,范大庆把他们所种的全部收拢来,由修好的这条路卖出去。
9
安春花和丈夫在中午赶到了玉溪场码头。
正是小麦收割后的初夏时节,涪江上游的平武、绵阳涨了水,江水浑浊,汹涌倾泻,轰轰喧哗,无穷无尽的浪涛像绵绵不绝的小山包,推推搡搡,挤挤压压。
江面宽阔,对面的青山像一弯修长的柳眉,含情注目江水。江中的渔船三三两两,颠晃飘摇。安春花看着渔船正要没入江水,惊叫之余,却又漂浮上来,从船上撒下一手手渔网。
从下游上来的一只大木船不期遇上洪水,像一只大鸟浮在江面上,缓慢而艰难地过弯。二三十个纤夫捆缚纤绳,光着上身,油汗涔涔,脚趾抓地,身体前倾,几乎匍匐在地,一颤一颤地齐吼:
嗨呀呀、嗨嗨
嗨呀呀、嗨嗨
嗨呀呀、嗨嗨
……
低沉而苍劲的喊声,几乎掩盖了轰轰的江涛。
突然,一波大浪倾砸,木船嚓嚓作响,一晃一晃地偏移江中,纤夫身倾更低,拼命用劲,有的被木船绊翻反倒在地,有的被纤绳掀在水里。
“啊!遭了,一船麦子……”岸上人群惊呼。这只木船正是载来要挑的麦子。安春花看着也大惊失色,呼叫不已。眼看着满船的麦子慢慢倾向水里,江中的渔船踩着波浪飞驰前来,一个个渔夫跳上木船,分头站在船的两侧和前后,执拿长长的竹篙,合力齐划,渐渐稳住船身,慢慢调转船头,让船横斜在涌动的波涛上,接着,一人喊着声调,众人齐声应和,大家眼观水路,个个沉着应对,支支竹篙深划,双双大手着力,船一点一点地靠向岸边,从船上抛出两根手腕粗的绳索,牢牢地拴在岸边的铁桩上,船安全靠岸。岸上众人均舒口大气,安春花紧绷的嗓眼也一下打开,长长地吁气。
岸上人群纷纷围拢木船,安春花看见他们都扛着扁担,扁担上都绑着米口袋。人头攒动,扁担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像执拿戈戟的士兵集结出征。米口袋宽宽窄窄大大小小,在猎猎江风里啪啦作响,绵绵不绝。
这都是挑粮的扁挑,他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一个一个依次装粮。在岸上,摆开几张木桌,有作过秤的,有作记录的,他们都是各个场镇的掌柜和掌柜的伙计,前来购取粮食。粮食购取好后,就由一个个扁挑担回去。
轮到安春花和丈夫装粮了,掌柜问丈夫:
“装好多?”
“两百斤。”
两条米口袋便各装了一百斤。接着,安春花装粮,她递过米口袋,掌柜定眼看她一会儿,问:
“扁挑,女的?”
掌柜的问话引来了众多惊奇的目光,安春花环顾四周,发觉当扁挑的都是汉子,她脸一红,略显羞涩,应答掌柜:
“我,扁挑。”
“装好多?”
“也是两百斤。”
丈夫忙抢到跟前,纠正说:“一百斤够了。”
安春花白他一眼,坚决地说:“两百斤!”
安春花递去两条米口袋,一条也各装了一百斤。涨得鼓鼓的口袋,像吃得胖胖的猪肚皮。这时,她看见掌柜的太太也站在一旁,穿着崭新的绸缎,光鲜俏丽,她瞟一眼自己层层补丁的粗旧布衣,赶紧转到一边去。
安春花和丈夫把装好的粮食移到一处空地,蹲在地上,摸出兜里的粑粑吃。安春花见周围都七零八落地坐着扁挑,也吃着东西,吃好了,便纷纷起身,担起粮食启程。众多的扁挑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个个光着肩头,肩上汗流涔涔,烁烁闪光,斑驳耀眼,一路迤逦前行。
安春花和丈夫也上路了。安春花在扁担两端套牢口袋,腿曲下蹲,肩负扁担,一手撑前面,一手掌后面,准备起立。丈夫问:
“得行吗?”
“得行。”
安春花绷脸闭嘴,双腿用力,口袋一点一点地担起,咔呲咔呲地亮出地面,扁担在肩上试试合适的位置,调调合适的姿势,然后双脚跨开一晃一晃地摆动,扁担一闪一闪地颤悠,两端沉重的口袋就一摆一摆地移动了。
正是午后。安春花和丈夫走过玉溪场,场上的一家家酒馆还正热闹,开船的船主,换货的商贾,拉纤的纤夫……天南地北到此而来,总免不了猛吞一顿,畅饮一番。喧嚷的谈论,激烈的酒令,塞满曲折的街巷。浓烈的酒气,浓郁的肉味,弥漫窄窄的街巷。
“哪时也喝一台。”丈夫说。
“要得,喝一台。”安春花应。
他们走过街巷,正要走出场镇,在巷子的尽头传来唱戏声。先是一阵敲打,接着就唱:
肝胆裂
恨难消
滚滚大江啊
掀怒涛
……
又是一阵敲打,接着又唱:
回首大江啊
浪滔滔
风卷狂涛万丈高
……
阵阵唱声,激越,高亢,婉转,悠长。
安春花不由停下脚步,痴心倾听。
“哪时也看一场。”丈夫说。
“要得,看一场。”安春花应。
他们又一晃一摇,一步一步地出了场镇。走着走着,安春花低声昵语:
“好久没看娘了。”
“咋们去看娘。”
他们就爬坡上坎,丈夫有些担心女人,让她走前面,他走后面。女人短粗的腿脚,短粗的身板,一步一步地上冲,稳当有力。但坡路陡斜,初夏的太阳很是热辣,上得坡来,已然酸软,汗淌如流,便在坡顶歇息。
这里是望江坡,可见涪江如从天外飘出一条软带,蜿蜿蜒蜒,飘飘荡荡,时宽时窄。可见玉溪场条条街巷曲折交错,青瓦屋顶高低错落。仍可闻隐隐的人声喧嚣、悠悠的唱声袅绕。
安春花和丈夫跟着长长短短的队伍,又起身行走。他们五里一小歇、十里一大歇,上陡坡前小歇、上陡坡后再歇。越过姚家沟,翻上碾坊岭岗,经过双龙寺,攀上梁家寨。在梁家寨垭口有棵大黄桷树,树有几人合抱之粗,树荫宽阔,凉爽宜人,是难得的天然驿站,便为大憩之地。过往扁担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坐满树下。
安春华和丈夫在树下停下担子,左瞧右瞧,瞧了一会儿,找到一个空地,放下米口袋坐下。安春华的灰白布衣已经湿透,在层层补丁的褶皱里,条条汗迹和盐迹纵横斑驳。丈夫摸出一小包盐,“吃点盐,才有力。”安春华舔了几口盐,丈夫也舔了几口。安春华掏出粑粑,和丈夫一阵狼吞虎咽。饥饿的肚子有点着落后,安春华便斜靠在米口袋上眯眼歇息,丈夫便和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递烟递水,有的抽几口叶子烟,有的喝几口水,神侃海吹,嘻嘻哈哈。一阵热闹后,便匆匆别过,分道扬镳,有的向西到红花场,有的向东往古溪场,安春花和丈夫,还有几人就朝北赶路。
天刚擦黑,他们把粮食担到了粮铺,经验收后,他们领到了几个铜钱,如果不要铜钱,也可换成大米或麦子。安春华要了大米。她捧着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的白白生生的东西,激动地喊:“娃儿啦,箜干饭哟!”
编辑:熊冬梅 全丽 冉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