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村庄东头的黄葛树

村庄东头，屹立着一棵古拙沧桑的黄葛树。

黄葛树的树根交织成网，在密密匝匝的石块之间游走盘旋。它顽强地扎在石缝深处，支撑起高大雄奇的树身。虬曲的枝干伸向天空，擎着浓郁如盖的枝叶，在春耕夏种与秋收冬藏的交替中抚慰微隆起伏的乡野，也抚慰着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村庄记忆。

黄葛树北边一百米远有一所学校，儿时，我和小伙伴们就在这里开启了读书生涯。

当微风拂过田野，缓缓向村庄的东头送来土地的芬芳，黄葛树叶的清香也一同扑面而来，坐在教室里的我们便会不安分起来，总在上课时间向往黄葛树下那个嬉耍的乐园。下课铃声刚刚响起，大家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等老师的“下课”声一落，我们便像一群麻雀似的涌向教室门口，叽叽喳喳地跑到黄葛树下，手牵着手围着圈儿跳绳，扯着同伴的衣裳玩老鹰捉小鸡，抬着腿东撞西歪地“斗鸡”。黄葛树的枝丫舒展到四面八方，像一把宽敞的大伞阻挡着烈日和风霜。村里的孩子们像新生的麦苗，在黄葛树的庇护下一茬接一茬地抽芽扬花，长成翩翩少年。

有时，我们会脱掉鞋袜，光着脚板儿，跃上树身，身子斜靠着枝丫，小腿在树枝下荡来荡去。一排排小脚丫像欢快的秋千在黄葛树上荡着一声声童年的欢声笑语，荡起一层层儿时的美好涟漪，荡过了村庄东头不远的绵延河水，荡向了远方低缓的平原易野。

我们往往是听不到上课铃声的，只有听到老师放开嗓门喊“上课”时，我们才争相着溜下树，一边穿着鞋袜一边望着还没来得及跳下树的小伙伴们，然后一边往教室奔跑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他们是“大海椒”（意为“反应慢”）。就这样，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黄葛树的叶子黄了又掉、掉了又绿，高大的树身在黄绿之间斑驳着一圈又一圈时光的年轮，这让少年们即使漫过悠长的岁月，也依旧忘不了儿时脉脉温情中的村庄底色。

那时，我最喜欢下雨的时候坐在教室窗前，透过朦胧雨雾，望着不远处巍然矗立的黄葛树在雨中悄然静默，那褐色的粗壮身姿如擎天之柱贯穿树顶的翠绿与乌云，似连接着过去不可追逝的光阴与未来可期的希冀。这个时候，教室里总会响起美妙的琴声，如雨珠顺着大片的青绿叶脉滑落在青石板上，声音清亮悠远。我记得那是一位好看的女老师，她系着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辫子上的蝴蝶结就像被雨点打落的叶片，在空中身姿轻扬，然后翩然地落在她柔美的双肩。对我而言，老师的课与黄葛树下的嬉戏一样有趣。老师有时带着我们坐在黄葛树下摆弄泥塑，看着那泥巴不一会儿便在她灵巧的手中变成了各种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我们忍不住高兴得惊呼；有时会带我们走到田间地头去插秧割麦，这样的劳动竟不辛苦反而轻松快乐；有时她给我们上语文课，就像坐在高高的谷堆上讲着故事一样，是如此美丽动人，我往往会沉浸在她的课堂里，任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原野上驰骋，少时的羽翼在不经意间插上了想象的翅膀。窗外，雨声滴答作响，落在黄葛树宽大厚实的层层叶片上，也落在我梦想的心海里，那里有一颗愿为人师的种子，在细雨的滋养下似黄葛树叶不断发出新芽。

村庄东头有一片宽阔平坦的土坝，黄葛树在土坝中间顶天立地，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雨雪霏霏，它从不卸下盔甲，而是常年蓬勃葱茏，在日升月落中承载着乡人们的生活日常。当东方第一缕阳光透过黄葛树宽大的叶片洒在村庄东头那片土坝上时，勤劳的乡人们便早早地扛着锄头，从家里陆续赶往田间地头耕种劳作。他们路过黄葛树下接二连三地大声吆喝，惹得村里的大黄狗不停狂吠，一时家禽之声四起，村庄里便拉开了一天热闹耕作的序幕。当夕阳的余晖布下一片金黄，乡人们劳作归来，便在黄葛树下的青石板上休憩。黄昏的树影中，他们跷起二郎腿，挽上挂着夕露的裤脚，露着沾满泥土的脚丫，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揣在身上的叶子烟，在膝盖上麻溜地裹成大小、长短不同的“雪茄”，装上烟杆，点着明火，再使劲儿地“喝”一口，轻轻吐出的烟雾瞬间在布满皱纹的脸颊旁萦绕。黄葛树下，成了乡人们休憩唠嗑的场所，一天耕作的辛苦与疲惫，渴盼颗粒归仓的希望和满足就在烟雾缭绕中不断蔓延开去。四处炊烟升起时，家家户户呼儿唤女的声音在村庄里此起彼伏着，与烟杆上的浓浓烟雾在乡人们的眼前鼻尖盘绕成一圈又一圈，愈盘愈高，在村庄东头的上空渐渐远去。但那叶子烟的味儿会吞入肺腑，一直留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连同人间烟火的温情一并涌入乡人们的怀中。

在那段青葱时光里，我有时会偷偷从家里拿出父亲的烟杆，在黄葛树下照着大人们的样子抽起烟来。可大人们惬意享受的叶子烟味儿，是那么的呛人，辣着我的喉咙，直叫人咳嗽得脸颊通红，不过还是被一众小伙伴羡慕得不行。有一次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从路边折断了一根黄荆条子，围着黄葛树追着我撵。撵了几圈后，母亲气喘吁吁，也终于把我摁在黄葛树裸露出来的树根上，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母亲的棍条每次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时，我疼得钻心，但过后，母亲依旧会擦着我脸上委屈的泪水，牵着我的小手带着我一起回家，一路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不准抽烟，以及不厌其烦地给我讲着一整套的人生道理。我现在依然记得，那时走过村庄东头时，黄葛树撑开的树干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但树和根总是紧紧相连，我也紧紧地跟在母亲的身后。我对母亲所讲的人生道理懵懵懂懂，对那烟味儿却更加思念起来。

当我淌过岁月的长河，用了半生才真正见识了母亲棍条下诉说的喜怒哀乐的人生，也在烟雨尘风中慢慢尝到了那劲道的叶子烟味儿饱含着乡人们几多的人生苦味。在我能够承受叶子烟吞云吐雾的享受时，生活的得失也随着浓浓的烟雾渐渐飘散，而村庄东头的那树、那根，更像浓烈的烟味，是永远飘散不了的血脉相连的乡音乡情。

岁月悄然流逝，叶子烟已慢慢地淡出了乡人们的记忆，而黄葛树依然像一位老者在村庄东头屹立，它屹立在我的脑海心头，也屹立在乡人们的生命旅程之中，永不磨灭。

（作者系四川省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简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编辑：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