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胡杉专栏｜爷爷

在逝去的亲人中，我最怀念的是我爷爷。

爷爷1982年病逝，享年84岁，那年我25岁。

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家境很苦，我老爷爷冬天常踏着冰碴去富人家的藕塘里寻拣藕的根巴儿。老爷爷老奶奶病逝的时候，我爷爷才十多岁，便已去外地谋生了。我的三老爷爷因为安葬了老爷爷，便想要占有老爷爷留下的一点宅地。我爷爷不依，三老爷爷便动了生杀之心，爷爷逃到他舅家。因为生活艰窘，我爷爷的舅母不能接纳他，他便在舅家那个村子里寻找好心人家的后房檐搭草棚子。因为穷，爷爷任人欺凌，几乎没人叫过他的姓名，村里男女老少都像唤乞丐一样叫我爷爷。

爷爷只有一件家产，是一辆木质独轮车，当地人称作“拱车子”。我爷爷就是推着那辆独轮车卖力气养家糊口。据说一般人用那种独轮车只能推二三百斤，可我爷爷能推四百斤。

淮海战役的时候我的家乡已经解放，我们全家确确实实“翻了身”，分到了土地，分到了耕牛，有了房屋。大爷参了军，父亲和叔叔上了学，没有人再欺负我爷爷了。

爷爷的独轮车参加了给淮海战场解放军送粮的壮举，我大爷作为刘邓大军的一个机枪班长参加了淮海战役。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爷爷的那辆独轮车还在，但以后就没再看到。

像我爷爷这样身世的人，他对于“解放”的感受，那是深切生动欢欣庆幸刻骨铭心的；他对于共产党毛主席，那是出自本心本能发自内心自觉自愿感恩戴德的。其实，我爷爷和我的父辈那两代绝大多数中国人，他们对共产党毛主席，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情。

我是爷爷的长孙，爷爷对我疼爱有加，期望深重。我刚入小学的时候夜里跟爷爷睡。爷爷晚上常给我讲，俺们村里解放后谁和谁考上了学，成了给国家做事的人。爷爷还给我讲，俺大爷打完淮海战役，因身体残疾离开了部队，回到村里；俺父亲读书到四年级，家里没人放牛，就让他辍学了；俺叔上学成绩好，学校保送他读师范，眼看就要毕业了，不承想学校解散了，俺叔就回家了……爷爷讲完这些，最后总要落到我身上，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好好上学，上好了学，报答共产党，报答毛主席。”

在我少年时期，爷爷常在冬夜把我大爷我父亲我叔和我叫到面前，给儿孙们讲家史。我至今依然记得，每一次讲到悲惨伤心处，都是祖孙三代失声痛哭。

爷爷在世时没照过相，但爷爷的音容笑貌刻在我的心上。爷爷是特别强健的人，直到八十多岁，老人家依然身板挺直，行走如脚下生风，力量过人。老人家冬天穿一件长款棉袍，夏天一身土布单衣，头发花白，面如古铜，神情宁静。一次，我爷爷去集市上买粮食，买粮的钱放在口袋里，口袋夹在腋下。一个小偷盯上了我爷爷的口袋，小偷想冷不防夺了口袋就跑，结果，用尽全力都没有从我爷爷腋下拽出口袋。

我记事时，爷爷因为年岁已高不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我记忆中爷爷参加的唯一一次集体活动是大队举行的毛主席追悼会。我怕爷爷坚持不下三分钟默哀，特意站在爷爷身后。我听见了爷爷的哭声，我看见爷爷的泪落在地上。

爷爷特别勤劳，从不闲着，割草、拾柴、捡粪、放羊，冬闲时用芦苇的英穗打草鞋或送人或卖。爷爷去世的前一天还在院外放羊，恰是放羊时发生了脑血管破裂。幸好母亲看到了，跑上前架住了爷爷，没有摔倒。

爷爷特别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板凳腿断了，用细绳缠上继续坐。舀饭的勺子磨去了小半个，补上半边继续用。火柴两分钱一盒，爷爷还用火刀和燧石取火吸烟。

爷爷特别疼爱我，尽管我的弟弟妹妹和堂弟堂妹已是长长一队，但我仍能感觉到爷爷对我偏爱。过年，爷爷炖了肉，叫来孙子孙女们跟他吃，盛肉最多的碗一定是给我的。

我大专毕业后，爷爷曾经非常郑重地嘱咐我，希望我在他的有生之年听他讲着把家史写下来。那时候，爷爷身体非常好。我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用平板车拉着爷爷到镇医院检查身体。几个科室的大夫检查后一同告诉我，爷爷什么病都没有。我请大夫开点药，大夫们很为难，最后给开了几包葡萄糖粉。我以为爷爷还能再活几年，写家史的事还可以稍推一推。可就是那年深秋的一天上午，家里突然派人去我教书的学校通知我赶快回家——爷爷病危。

我去镇医院请了两位医生朋友一同赶回家。医生给爷爷检查后把我叫到僻静处：给老人家准备后事吧。

我问还能坚持多久，医生说，很难超过48小时。

我送走医生，回到爷爷病床前。我大爷，我父亲，我叔都在。爷爷竭尽心力断断续续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意思是，没看着我成家，死了不能合眼。父辈们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我。

我骑车返回学校，请求一位老师给我介绍对象，越快越好。老师问我条件，我说女的活的即可，只要能让我爷爷看一眼。

爷爷病危促成了我的婚姻，但爷爷终究没有看到孙媳妇。

爷爷嘱我写家史，我当时没有写，至今没有写。我喜欢读党史国史民族史。假如，有朝一日，我能写出一件可以称为什么“史”的东西，我既不求“藏之名山”，也不图“传之其人”，一切随缘即可，但是，我一定在我爷爷的坟前埋上一件，以偿家史之责。

编辑：石俊豪 熊冬梅 全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