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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戚佳佳专栏|远山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2-17 20:36:37

小的时候,觉得所谓“远山”,无非是太阳落山的地方。太阳鲜亮的时候,远山就会格外清晰;太阳公公慵懒的时候,在天的一侧时隐时现时,远山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者干脆连影子也不能被捕捉到。每次我用纤细的手臂托住双腮,对于远山的怀想就会愈加浓烈,以至于我满脑子充斥的都是远山的形态。

山上丛林茂密,我从遥远的地方看到远山的轮廓时,在那轮廓的阴影里是黑压压的树群。大树脚下连绵的青草,覆盖着山上的岩石、沟壑,以及弯弯曲曲的山路。山上有美味的山果,每次想到山果,我都禁不住咽口水。生活的贫瘠、舌尖的淡漠,令我对于味觉的渴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而在那密密匝匝的树林和杂草中,关于神仙、妖怪,甚至是野狼、山虎,以及狼外婆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经过各种渠道汇进我的意识里,我的大脑便像一架机器,跟着远山转动。

自从知道武松在景阳冈打虎喝酒的故事,我便时常揣测,当一个大汉经过远山时,他需要在哪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远山的脚下是不是也有一个招牌——“三碗不过冈”,而山上正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青面獠牙,对往来之人虎视眈眈。树荫底下的说书大伯吐沫星子四处飞溅,他手中托着一个烟袋嘴,每天在墙角一蹲就是大半天,嘴里不得闲地说着一百单八将零零碎碎的故事,有时也唠唠诸葛孔明,讲讲刘玄德如何以垂肩的双耳和容易受伤的眼眸俘获了红脸关公、黑脸张飞。

我是一个奇怪的丫头,村里同龄的一帮女孩子中,喜欢窝在墙角,听一个满口黄牙的人摆龙门阵的,似乎只有我一个。我和一帮小子、老爷子们,以同样姿势蹲着,听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可我喜欢那样的民间把戏。

说书的是个半大的老爷子,他满脸都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麻子,村里人背地里喊他刘麻子,而我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刘大伯。刘大伯说得雪花飞溅,我听得如痴如醉。我沉浸在李逵找不到母亲的狐疑之中:在那片深山里,一个瞎眼的婆婆会去哪儿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捧着一个方匣子静静地听。方匣子就像一个魔盒,从里面飘出的刘兰芳和袁阔成的评书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从《岳飞传》听到《杨家将》,再听到《三国演义》,十分沉醉、入迷,对于远山的遐想也因此断断续续。

后来我听村里八十多岁的张爷爷讲了狼外婆的故事。可恶的狼外婆大概就居住在远山里,在等着去外婆家的天真小女孩。狼外婆的屁股坐在咸菜坛子上,毛茸茸的长尾巴正好塞进坛子里。穿着红褂子,系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以为狼外婆就是自己的外婆,把妈妈让带来的金果子给了她。小姑娘走后,狼外婆把金果子全给吃了,她虽然老了,可牙口特别好,满嘴的牙没有一个缺。小姑娘挎着一个空篮子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外婆早已成了狼外婆腹中餐食。

自从听张爷爷讲完这个故事后,我不知怎么就害怕起了他。

张爷爷在讲故事时,我注意到,他的牙齿竟然没有一个豁!那一口洁白的牙,看上去硬实着呢!我心里一惊,远山里有没有狼外婆我不知道,可是眼前的张爷爷却有狼外婆的牙齿。我害怕地想,某一天,他会不会也要吃金果子?妈妈没有给我准备金果子,他要是把我的手指头当金果子吃,就糟了。想到这,我一哆嗦,然后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害怕张爷爷追过来。我的心“咚咚咚咚”地跳着——没有掉过一颗牙的张爷爷,他会不会突然变成妖怪,追着我要吃金果子?

见我飞奔而逃,张爷爷还以为我家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急急忙忙地关上自家的门,一步三跑地跟了来。我刚进屋,一扭头,就看见迎着夕阳余晖一摇一晃地跑过来的张爷爷。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没等张爷爷到跟前,就“呼啦”一下伸出双手去关门。双扇门在张爷爷刚要跨进屋的时候“嘎吱”合在了一起,我站在门后,腿直打抖,害怕张爷爷会从门缝里钻进来。我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哇哇大哭起来。

后来,张爷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离开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站在门后,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我有一对雷震子那样的翅膀,我舞动翅膀,向远山飞去。远山在万里霞光中格外动人,它微笑着向我敞开了怀抱。我以为我可以站在远山的脚下,倾听远山放歌,可就在那时,我听见门被摇得山响,门板晃荡得就像要掉下来。门后,母亲尖利的叫声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我惶惶地拽开门上的插销。

那次之后,张爷爷让我的小伙伴给我带来一个烧得稀烂的山芋,我本来是很想吃的,可最终没吃。我还恶毒地告诉小伙伴,张爷爷的东西不能吃,他兴许是个妖怪。小伙伴冲我点点头,我们把山芋扔在了臭水沟里。

我不再去听张爷爷讲故事,甚至连他们家屋门口的那段路都害怕经过,每次我都飞奔过去。那时候,我背着的花书包很配合我的奔跑,我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跑。

远山时隐时现,当阴云密布,刮风下雨,远山就不见了踪影。我站在风口,呆呆地看着远山的方向,不知道远山去了哪里。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到远山的脚下,我要看看,远山到底是什么样子,远山上到底有没有山虎、狼外婆。可至今我也没有真正地站在哪一座山脚下,更没有像一个探秘者一样去深山里探寻。远山在我的腮帮子下,堆积起了像山丘一样的梦,我无法看透它,更无法走近它。

很多年后想起来,对于张爷爷,我总是有点愧疚的,这种愧疚是从他的一次牙疼开始的。那天一大早,在露珠还凝结在草尖上时,我就听父亲说张爷爷喊牙疼,让春子爸用老虎钳拔,春子爸不敢拔。最后张爷爷疼得受不了,自己拿起老虎钳对准那颗牙,一用劲,拔了。

张爷爷的牙从此缺了一颗——他不再是妖怪了。自从拔了那颗牙,张爷爷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就入土了。

我还想听张爷爷说狼外婆的故事,可是他不在了。我想到远山中去找他,听他再讲一讲狼外婆……

(作者系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清明》《鸭绿江》《解放军文艺》等报刊)

编辑: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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