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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文学·徐成文专栏|母亲,在时间里如穿梭的鱼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2-20 17:02:36

1981年的秋季,阳光还是那么耀眼。父亲顶着烈日赶集归来,从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个闹钟,郑重地交给母亲——我外出学习,你照顾好孩子,让他们按时起睡,准时上学。

父亲是村里的会计,要到县城学习一月。父亲在家的日子,他就是家庭的时间掌握者——他不知从哪里淘来一块手表,表面陈旧,时间却准。他本可以将手表留在家中供母亲使用,然而,母亲只上过几天学堂,无法识别手表里的时间指向。那段时间,父亲白天干活,晚上搓捻草绳。一双双草鞋,在父亲娴熟地编织下,挂在了他赶集时的腰间。用卖草鞋赚的钱,他到供销社买回了一个方形的闹钟。

父亲叫母亲放下手里的猪食桶,手把手教母亲如何识别时间。你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几个简单的数字,在她的世界里堪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父亲一遍遍教,母亲小鸡啄米状。让母亲单独说出某个时间,她就傻了眼,一脸的悲苦。好在我已是五年级的学生,课堂上学习过认识时钟,于是自告奋勇,从父亲手中接过闹钟,如父亲一般,掌握着家里的时间。

每天,我为闹钟设置闹铃。晚上十点,我准时睡觉;早晨六点,我按时起床。不识时钟的母亲,她的生物钟却比时钟还要精准。晚上,她一切收拾妥当,就催促我去看看闹钟,说应该要到十点了。刚说完,闹钟就“滴滴答答”地叫个没完。早晨6点,闹钟惊扰了我的美梦,正打算叫母亲起床,却发现她的被褥已被叠成方块——她早已在厨房里开始为我做早餐。我责怪她不守时,她一脸严肃:“你上学迟到我要负责啊。”

在闹钟声的驱赶下,我一路前行,走出大山,混进城里。身后,母亲与相濡以沫的闹钟,还在农村的泥沼里摸索而活。

父亲离世,母亲以恋恋不舍的神情,与土地作别,住进了城里干净整洁的敬老院。她随身携带的,除了衣物,还有那个堪称古董的闹钟。闹钟早已老态龙钟,失去了记载时间的功能。我劝母亲把它扔掉,母亲的嘴噘得老高,“这是你爸爸卖草鞋买回的……”提及父亲,母亲的老泪又开始奔流。“那就放在您柜子里好好保管吧。”我以这样的方式,抹去母亲的泪痕。

初入敬老院时,母亲身体康健。不下雨的日子,她总是要外出去城里的公园、街道溜达,看人流车往,赏流光溢彩。时间,在母亲眼里被好奇取代——她回到敬老院,伙伴们已在食堂就餐了。

周末,我雷打不动地到敬老院看望母亲。闲聊中,母亲总是欲言又止。“张婆婆买了新手机,还可以报时间呢。”我读出了母亲的期盼:她要一部手机,不为通话,仅为报时。我从手机店买回老人机,为母亲设置了每天的起床时间、睡觉时间、吃饭时间,就算她每天外出,也会在吃饭前赶回,不误事,不误饭。有了手机的母亲,似乎有些洋洋得意,她的身后,也多了群跟班,因为她有时间。敬老院的保安,时不时提醒母亲,要按时回来吃饭啰,母亲的神情有些高傲——我不是有手机么!

晚年的母亲,行动迟缓,需要亲人在左右陪伴。我决定把母亲从敬老院接到我家,与我们同住。她那个手机,就成为一种摆设。我们上班的日子,母亲就一人在家,沙发上坐坐,卧室里走走。或找出厨房的扫把,在她有限的视力里,打扫打扫房间;或逗乐一会橘猫,与它聊老家的陈谷子烂芝麻。更多的时间,她会移步客厅,凝视墙上的挂钟,聆听“滴答”的钟声,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在等我们回家。

周末,时间总是肆意挥洒。五天来的疲倦,让我们深陷在酥软的床上。酝酿一场回笼觉,耳朵里传来“窸窣”的声音——那是母亲在客厅走动的声音。其时母亲已穿戴工整,伸出右手指,对着墙上的挂钟,时而指点,时而掐指——她努力地计算着此刻的时间。以为是橘猫在顽皮,我起床看到母亲的这一切。“已经八点了,你们也该起床了。”我惊讶于母亲怎么知道此刻八点,我无法设想母亲靠什么的计算掌握了挂钟的显示。

“才五点呢,您这么早起干啥?”那是正月初五,我们打算去老家拜年。母亲头天晚上就将需要带回老家的东西收拾妥当。“早点去,你舅妈才好做午饭。”母亲一脸的着急。我知道,母亲归家心切,她想早点回到老家,收拾收拾父亲的坟茔,与老姐妹们谈过往,聊儿孙,与劳作一辈子的土地亲近。

经不住时间的折磨,母亲终于住进医院。医生脸色难看——你妈妈可能就是这几天了……她昏迷不醒。傍晚时分,斜阳渗透进病房,母亲睁开了双眼,她醒过来了。“现在多少钟了?”见儿孙都守在她身边,她有些生气,“还不赶快去上班上学!”

母亲的时间,停滞在前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八点。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

编辑: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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