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王优专栏｜萍水相逢

1

车在凤凰大道口停下。站台上，等车的人加快了脚步，几位乘客很快上了车，投币，找座位坐下。

司机还停着不走。午后三点多，乘客寥寥。有人拉开蓝色窗帘，向外张望。春天的阳光蓬松而温暖。田野里，山岗上，大片大片明媚的黄，菜花的甜，菜花的香，发酵一般在空气里弥漫。凤凰大道两旁，红梅谢了，白梅开，红叶李羞羞涩涩，又换上了素净的碎花衣衫。

没有见到有人奔公交车而来，咋还不走呢？心下疑虑，伸出头去。哦，一位穿了红花大棉袄的老大娘，躬腰驼背，傍着车厢壁，慢腾腾颤巍巍地往车门边挪移。

司机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似盯着路旁的花儿发呆。老婆婆到了车门边，抬腿，蹭一下，身子努力向前一倾，慢慢爬上踏板。“慢点！”司机回头。老婆婆停住，笑一下，喘口气，手伸进棉袄里，摸了好半天，掏出一指宽的条子，慢慢展开。“你先上来，找位子坐好！”司机看她一眼，又扫了扫车厢，一旁的黄色座椅还有两个空位。老婆婆终于把条子展开了，那折成长方形的塑料袋里原来是张百元大钞。她拿着钞票，盯着司机，晃了晃，沟壑纵横的脸上，有询问，有歉意。司机摇摇头。老婆婆继续在衣兜里摸，摸出一张纸币，一元，同样折成长条。坐在前边的女子连忙站起来，说：“婆婆，你先过来吧，慢点，来坐下。”她走过去，挽着老人的手臂，把她搀到靠窗的黄色座椅上坐下。

旁边的男子问：“老人家，你高寿？”似觉不妥，旋即改口，“你多少岁了？”乘客们的目光聚在老人身上，没有谁催促，没有谁不快。叶在枝头慢慢绿，花在风中缓缓艳，春天这么美，急什么呢。“可能八十多了吧。”“看样子不低于九十。”大家微笑着，议论纷纷。老人侧着身子歪在椅子上，很认真地听，听了好一会儿，然后弯下右手食指：“九十六了。”哇！大家齐齐哇起来。女子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啊！九十六！婆婆，你太厉害了！”女子看着她，一脸的笑。“我婆婆七十四岁，早就走不得了，要靠我们拉着她才能走一走，她都好久没有走出过小院子了——婆婆，你好能干好有福气哦！”女子连连赞叹，亲切佩服之情溢于言表。

老人笑起来。脸像一块皱巴巴的格子布，“我耳朵不好使了，不大声说听不见哦。”老婆婆弓身歪在座位上，微微颤抖的手反复揉捏着那两张纸币，红红的一百元和绿色的一元。“多少钱哪？”“两元。”前座的男子一直侧身向着她。“我只有一元。你找得开不？”她举着红票子。“快收好。不要把钱拿在手里晃——弄丢了的话，你要心痛噢。”男子说。“这么大年纪了，坐车不用给钱了吧？”“办个卡嘛！又不要钱又方便。”“她这么大年纪，估计出来的时候也不多哦。”“现在政策好，有些城市，满了六十岁坐地铁坐公交车就都免费了。”大家议论纷纷。“你不用给了哈，婆婆。”女子说，“我来扫码吧。”“九十多岁了还能自己到处走，真是好福气呀！”乘客们附和着，全都是佩服的神色。“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出来还是不放心——家人怎么不陪着呢。”“就是嘛。”“婆婆，你以后出门还是要喊个人陪你哟！”女子大声说。“我想去看看我孙女，他们不要我去。”婆婆笑一下，脸有点红。“你坐好，我开车了。”司机朝她喊。

春日的阳光泼洒下来，在花枝上跳跃，在公路上流淌。春水初生，春林初盛，万物初醒如春澧，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醇香。

2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路线。不同的是，发生在公交车上的故事，日复一日，细小而温暖。

微雨。微凉。

等公交车时，一女子撑了伞走过来，站在桂树旁。

车辆来来往往，行人来来往往。

“请问，211路是在这里等吗？”站了一小会儿，女子走过来问，声音干净，轻软，让人想起清泉石上流。年轻真好，面容，声音，甚至呼吸，都浸透着露水的清凉和草木的芬芳。

“对呀！我也等211。”“哦。谢谢。”衬衫，西装，长裤，长腿，身高大概不会低于1米7吧。渭北春天树。她站着，仿佛另一棵树立在身旁。什么样的树呢？嗯，早樱。校园里窈窕的早樱，新叶鲜妍，娇花胜蝶。

瞥一眼，迅速移开目光。蒙面时代，距离和隐秘同在，是鸿沟亦是屏障。不过，口罩之下，一定是另一番好风景，让人赏心悦目且浮想联翩。

211路公交车遥遥而来。车门打开，女子收伞上车。我紧随其后，掏出手机，点开云闪付，举至扫码机前。

“姐姐，你不用给了吧，我投了5元。”女子回头。“啊！这……你没零钱哪！”“嗯。””那该我来扫码哇！”“嘿。没事。”很意外，也很不安。“谢谢啦！谢谢。”“不用不用！”

乘客寥寥，座位有的是。到后边坐下来，心里还是热乎着，总觉得该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哎！

小雨沥沥淅淅。车里极静，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你去哪里呢？”到底忍不住，没话找话。“派出所。”彼此笑一下，便又僵住了。

“闭口吧，你！”有个声音在心里喊。萍水相逢，任何询问都显得冒昧而唐突。何况，本不善言辞，强聊变尬聊，窘！

便安安静静看窗外。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石楠，又冒出了鲜嫩的红尖尖，依然是春天里的颜色。银杏叶一天黄比一天，纯粹而近乎通透了，微雨之中。没有了晴日里的轻盈欲飞。

稍一愣神，车过凤凰大桥，缓缓停下。“你慢去。”“好。再见！”

撑伞，踩着雨水，进入东门。回头，211路公交车摇摇而去……

3

那一日，3℃，雨夹雪，是冬至后气温最低的一天。说是雨夹雪，其实见雨不见雪，只有冷，头冷手冷脚冷眼睛冷，冷得脊背覆冰，冷得骨头发疼。只想快快回家，快快拥抱一切温暖的事物，比如炉火，比如被窝，比如火锅。

低头缩脖，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跑向公交车站。还好，211路公交车停在站内，车前的显示屏上，滚动的红色字体像星星点点的火，看着看着，温暖一丝丝映入眼帘，眼睛似乎没那么冷了。

刚到车旁，车门就打开了，一股暖流扑面而来。空调哄哄地响着，热气腾腾漫溢，仿佛一下子被春天拥入怀中，浑身暖融融的。乘客不是很多，大家坐在座位上，有的看手机，有的看窗外。冷雨霏霏，伴着点点细雪。无边的空蒙里，冬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师傅，还有好久？”有人问。“4点40发车。”师傅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要催，到时间自然会走的——空调开起的嘛，急什么。”“要赶火车嘛。”问的人笑一下，车厢里重新陷入寂静。

果然，4点38分，发动机就嘟嘟响起来。一女孩匆匆赶来，站在车门处，拿包，投币，翻了钱包，又掏裤兜，最小面额只有十元。“师傅，可以微信付款吗？”“不能。”“哪位有零钱，换一下吧。”站在投币箱前，女孩手拿十元钞票，向前座的两位乘客请求交换零钱。男人与女人立马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找来找去，凑不够十元。

“师傅，快点吧。”一女乘客请求道，她要赶火车，时间太紧，来不及啦。短发齐肩的女孩愈发尴尬，手勒着黑色背包带，有些不知所措。后座上一个高个子男孩站起来，径自走到投币箱前，“叮叮”，硬币欢跳着落入投币箱里。“给了。”他垂着眼，默默回到座位上。女孩的脸腾地一红：“谢谢！谢谢！”

“有没有下车的？没有我就不停了，别人赶时间。”每至一个站点，师傅都提高声音，反复询问，无人起身，便继续前行。行至汽车站，司机问火车开动时间，赶车的说只剩十来分钟，司机方向盘一打，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路。公交车的线路是下边的公路，并不开往火车站。“大家理解一下哈，下雨天，她又抱着个小孩。”没有反对的声音，车行不过一两分钟，人走却是要一二十分钟的。玻璃窗仿佛一道冷与暖的分界线外，窗外，雨雪霏霏，雾蒙蒙一片；窗内，大家惦记着自己的行程，也感受着萍水相逢的温暖。

到站了。车门打开的瞬间，寒气扑进来，温暖溢出去。沥沥细雨中，我仿佛看到了雪。在看不见的高空，雪如柳絮一般，梨花一般，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在高处，落在低处……

编辑：陈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