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宋扬专栏|在甘孜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2-26 22:18:44“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大渡河,一度是入藏天堑。如今,天堑变通途,“大渡河大桥”雄跨波涛汹涌的大渡河上,获誉“川藏第一桥”,还将桥梁界诺贝尔奖“古斯塔夫·林登少”金奖收入囊中。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二郎山川藏公路纪念馆”内的资料详细记载了这一人类筑路史上恢宏悲壮的史诗——1950年修建“国道318线”二郎山段,平均每前进1公里,就牺牲了7名解放军战士;2018年,“雅康高速”建成通车,其中,单二郎山隧道就全长13406米。“318国道”二郎山隧道及“雅康高速”二郎山隧道的相继开通,不但大大缩短了进藏时间,还把盘山公路交还给大自然,最大程度保护了二郎山大熊猫栖息地自然保护区的生态环境。
康定城在万山簇拥的逼仄峡谷中艰难生存。折多河南来,雅拉河北至,它们在郭达山脚汇合后相拥东去。流过康定城的雪山莽水有了一个最质朴无华的名字——“康定河”。在诸葛亮的《出师表》里,它也被称为“五月渡泸”的“泸水”。康定城沿河而建,城区坡度大,河堤足足两人高,河水流到此处,只能挨挨挤挤继续往下游奔注。傍晚的天幕下,河两岸灯火辉煌,五彩光芒映射到水里,那水便有了颜色的层次,仿佛雪山大河收敛起康巴汉子的雄性,多出几许女性的羞涩和温婉,让人想起高原红的脸蛋上绽开的笑容。但是,那水声依然是磅礴的、浓烈的,像康巴女人面对薄土、青稞、焦灼的烈日时的倔强与豪迈。
河面建起三座桥。“中桥”和“上桥”人气尤旺。着汉服、藏服的人云集于此,融历史与现代、民族与世界为一炉,真应了入城处那块巨型屏幕上的城市宣传语——“让世界爱上这座城”。
小孩子们在卖糖画儿的摊子前挪不开腿。龙须、凤尾、鱼鳞、蝶翅,无不栩栩如生;吹萨克斯的把一曲西洋乐《回家》吹得惹人秋愁氤氲;独腿歌手一手拄拐,一手持话筒深情演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只听歌声,完全感受不到一个残障人生活的艰辛与无助,有的只是面对苦难的阳光与乐观——他用自己的歌喉赢得游人的喝彩与打赏,也便赢得了生活的尊严。一本几米长宽的石塑歌谱在“康定情歌广场”呈翻开状,是那首蜚声海内外的名曲《康定情歌》。时代飞速发展,老曲子留在老一辈心中,年轻人口中哼唱得更多的是歌曲《成都》,是“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时间创造生命,也让生命终结,它的翻云覆雨手让一粒种子萌发,生长,也让一棵大树默默老去。地震、山洪、泥石流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一棵正值英年的树也可能于瞬间轰然倒下。水从雪山来,把山谷中的这块平地变成一个巨大的湖泊——木格措,又慢慢把湖底的石头磨成沙子。大自然沧海桑田的奇迹时时处处都在发生。
木格措被群山环抱。问湖那得清如许,为有高山雪水来。水终年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入木格措,完成水与水的置换更新后又流向山下,恒定护佑着这个高原湖的清澈。风起,波浪挟带漫无边际的浩瀚从远处一层层涌来,给人置身海边的恍惚错觉。湖中鱼小,见游人而不惊,反倒从湖中心往岸边不紧不慢地游过来,一群一群的,似与游者相乐。靠近沙滩的浅水被阳光照透,像有无数的鱼儿在翻泳,侧身,亮闪闪万千逆光的鳞片。顽鱼摇碎了白云在水中的倒影。天上的云纹丝不动,像极了摄影师超写实的美照;水中的云则朦胧了许多,是脱离了完全写实画法却仍旧以现实为基础的印象派画作,大概与画家约翰·康斯特勃笔下的云彩最为接近。溪流一股,从纳木措湖出发,遇峡谷中石头阻挡,石头大的地方,一水中分,绕石而过;石头稍小处,水越过石顶,斜斜飞出,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瀑布。
两棵树从同一树干上分蘖开来,有同样的弯拐,同样的造型,一棵犹如另一棵的影子或复制品。它们挺立在风雨中,相互支撑,相互依偎,相互独立又相互依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孪生兄弟,是诗人舒婷笔下的木棉与橡树——“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苔藓碧绿,爬满树身。铁锈红的藻类在石头表面自然生长。俯瞰,一片鲜艳的红向远处延伸至谷底。石头已不静默,仿佛因生长其上的红也有了生命。那些石头给藻类提供寄居场所,藻类也成就它们一个响亮的名字——“红石滩”。红石滩是气候、温度、湿度、阳光的共同结晶。红石无言,它们以它们的色彩无言述说着造化毓秀的神奇。
车至新都桥。远方的山坡上,牦牛如黑色豆粒一样缓缓移动。一个藏族老妈妈在草地上捣鼓什么,她的马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专注啃草,心无旁骛。他们不经意进入我的镜头,他们才不会管什么“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诗句——对草原上的一个人或一匹马而言,所有的风景都抵不过眼前的一匹马或嘴边的一株草。河水缓缓流过这一片开阔的谷间平原。深绿与浅绿的树错杂于房前屋后。云雾绕在山腰。天空俨然一整块空灵的蓝水晶。从地面到天上,这样的缤纷色彩就像出自某位色彩美学大师灵巧妙手的调弄,然而,它们却又分明是大自然最无为而为的杰作。
在墨石公园,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被草覆盖的群山之中,突然出现一丛丛乌黑的山体。几乎没有任何土层过渡,那些草之下,生生裸露出发亮的黑色石头,仿佛一个巨兽被剔除了皮肉,只剩下骨头。座座山峰侧似斧刃,竖如剑尖。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我要说,你也不能两次看见墨石公园的同一座山——不是玄奥的哲学,而是实实在在的既视印象。山因风改,随水赋形,不须太久,也许只是一阵风或者一场雨过,那些山已绝不是你先前见过的模样。你看,有山体刚刚经历过一次局部垮塌,断裂处,那些石头竟又乌金一样黄灿灿,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璀璨光芒。我深深相信,那些黑亮的、黄灿灿的石头中一定蓄藏着可以锻铁炼金的金属,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一把把钢刀、一块块金砖的祖先。也许,这片山的内核正如它的造型一样立体而丰富!
可是,从生态的角度来看,这片土地也是脆弱的。附着在矿石之上的,仅仅是一层极瘠薄的土,只能生长浅草和沙棘。而那草、那沙棘,就像是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最后的护肤品。置身石头的丛林,仰头,一块尖端稍平的石头上顶着最后一抔土,土上长着最后一堆草,犹如老人最后的挣扎。那堆草在风中摇摇晃晃,像一个隐喻。我更愿意把墨石公园看成生态形势严峻的一个标本、一个警示。那些黑森森的石头用它们的冷硬、荒凉、瘠黑实证地球之外的“异域星球”之恐怖以及地球上青山绿水的珍贵,告诫我们珍爱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新修的水泥路在草原上白练般蜿蜒,牧民们的坐骑从马匹换成了更为快捷、高效的摩托车、小汽车。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地走进草原,草原也越来越与外面世界的现代化接驳,乡村振兴的时代车轮已经滚滚驶进甘孜的每一个村庄。甘孜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民族基因里的文化与信仰始终一脉相承。多民族、多文化、传统和发展、机遇与挑战,甘孜的和谐永恒,值得期待,值得守候。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