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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潘的朝阳书屋

作者:张淑清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3-15 11:15:43

我就读的中学在镇上,从村子到学校,十里地路程。镇子不大,没几座像样的楼层。商铺倒不少,包子铺、铁匠铺、猪肉铺等等,小潘的“朝阳书屋”就在这些铺子的中间,一间40平方米的店铺。右边紧挨着一家老高粮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粮店生意不错,门口每天车水马龙的。马车,牛车,三轮车,小四轮车,独轮车,拉着玉米、高粱、稻子、大豆,各种粮食,和老高进行买卖。相比之下,小潘的书屋冷清多了。

小潘也不介意,照旧在冬天早早起来,用松毛针引着炉火,铁壶烧好水。泡一壶铁观音茶,一只铁锅,煮一个荷包蛋,再到对面早餐铺,买两根油条,一碟小咸菜。早饭过后,小潘将书屋地面、桌椅清扫干净,整理一下书橱,将落了灰尘的书擦拭干净。书屋中的上千册图书是小潘最大的财富,也是他的精神乐园。

日上两竿子高,客人陆陆续续来了。来得基本是镇里的几个常客,李师傅,从缫丝厂退休后,没事干,就经常来小潘的书屋坐坐。张老头,邻居老高的岳父,也喜欢来小潘这,蹭一杯铁观音茶喝喝。老高和小潘关系不错,张老头不拿自己当外人,老高觉得过意不去,卖剩的小米或者红豆,隔三差五拎一斤给小潘。小潘一开始推辞,老高说,你不收,就是瞧不起我。小潘也就收下了。老高不看书,他闺女小高爱看书,小潘为她开了绿色通道,小高想看哪本书,尽管来取。

对来借书、看书的人,小潘会三令五申,不许弄破书。在小潘的书屋借阅书,小潘会给办一个借阅证。小潘坐在轮椅上,为大伙服务。

小潘患有小儿麻痹症,站不起来,他的父母没有因他情况特殊而不送他上学。相反,他父亲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推着轮椅送他去学校。小潘读到高一,就不读了。家里发生变故。一直以来推着他上下学的父亲,脑溢血走了。家里的顶梁柱坍塌了,家里还有弟弟妹妹,母亲身体也不好。小潘做了决定,不读了,帮母亲撑起这个家。母亲不得不点头答应,镇里考虑到小潘家的实际状况,就让小潘负责这个书屋。镇里每月会给小潘开工资,虽然不高,就几百元,但对小潘家来说,也是寒冬里的一把火。

书屋之前就叫书屋,小潘接手后,冥思苦想了两天,起了朝阳书屋这个名字。朝阳,寓意深远。

彼时十六七岁的我处在叛逆期,不爱上英语课,动不动就逃课。但不像有的学生,跑到电影院泡上一天,或者躲山里闲逛,我就到小潘的书屋。冬天嘛,天嘎嘎冷,我把自行车依在他书屋门口的一棵刺槐树上,进了书屋。小潘摇着轮椅过来,拉一把椅子要我坐,烤烤手,炉火旺着呐。他举起炉钩子,掀起炉盖,捅一捅火堆,火星直往上蹿,阳光下,仿佛无数稻虱子在飞舞。他惯常嘴巴一喏,示意我自己倒茶去。

我不敢跟小潘说逃课,这样去了几次,小潘觉察出了一些情况。但他没直接对我说教,而是跟我讲他的经历,他的人生。他说,他八岁的时候挪动着残腿,烧火,做玉米糊糊给一家人吃,左手被开水烫出一片大燎泡,破了出血,结痂,至今,他左手背上仍有疤痕。他说,顽皮的同学,将死蛇放在他文具盒里,他被吓得半死。他说,轮椅不方便,他好几次把尿拉在裤子里,同学们离他远远的,嫌弃他脏。他说,这一切都不曾让他放弃读书考学的梦想,若不是父亲去世,他也是个大学生。他说,没读大学,是他一生的遗憾。小潘向我述说着他历经的坎坷与挫折,我听后,满脸通红。

小潘其实只大我八岁。他打理着朝阳书屋,平时看书写字,他认为自己不能虚度时光,于是他尝试写小说,写诗歌。在我读初二上学期时,小潘的诗歌走出小镇,走出大山,在省级刊物发表。我清楚记得,是发表在《诗潮》上。

身体的缺陷,并没有打垮小潘。那年,他应邀去省城参加诗人座谈会,他也加入了作协。那年秋天,大地上红高粱撑起一片一片遮天蔽日的红纱帐,小潘从省城回来,他一脸喜气洋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本本。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逃课来小潘的书屋,恰巧,小潘从一辆小客车下来,推着他的是一位漂亮的女子,留着长发,穿着一件蓝色碎花连衣裙。女子看小潘的眼神,暖暖的,亮晶晶的,像黑夜闪烁着的小星星。

小潘看到我,又逃课,梅子,这是我的小妹妹,文章写得好,以后大有前途。那个叫梅子的女孩,比我长不了几岁。我撇撇嘴,不服气地暗自哼了声。回到小潘的书屋,我才知道,小潘去了省城,手中小心翼翼攥着的是省作协会员证,还有一本残疾人证。

下午的阳光慵懒,执拗,也许是羞愧的原因,我浑身虚汗直冒,感到做人的失败。梅子递给我一杯茶,我一口气喝下。小潘说,此刻,你父亲母亲,在地里弯着腰干农活,他们省吃俭用,供着你上学,以为你在学校很努力,岂不知……走,我送你回学校!

毋庸置疑,小潘在梅子的陪同下,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目送我进了校园,两人朝我挥挥手才离开。

小潘说我文章写得好,我很受用,人性里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那以后,我极少去朝阳书屋了,初三课程紧。临近中考前夕,经过书屋,发现他店门口张灯结彩,门楣上贴着一副对联,玻璃窗贴着一个大大的双喜字。我心底一惊,莫非,小潘和梅子结婚了?我向正在指挥工人搬运粮袋的老高打听,果不其然,小潘要结婚了,但新娘不是梅子,是另一个女孩。我莫名其妙地乐了一下,新娘虽不是梅子,但小潘能追求到自己的幸福,也是他不断努力的结果。

我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小潘的书屋我就没再去拜访。高考后,在家等消息。信马由缰,我骑上自行车到小镇转转。

几年工夫,小镇大变样。原来的土路被加宽改成柏油路,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和朝阳书屋一起存在的小商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某某超市,某某精品店,某某种子站。老高粮店也鸟枪换炮,拔地而起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洋楼,老高老了,头发稀疏,白了一大半,脸上的褶子像一条条密密匝匝的河流。他说,小潘的书屋早在几年前就关门了,小潘和媳妇搬到小县城了,据说在城里的残疾人协会上班,继续耍笔杆子,听说,他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前年,在一次为我作品举办的研讨会上,我见到了小潘,不,现在是大潘,他坐在轮椅上,由他的妻子推着来参加研讨会。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我急忙起身,迎上去,伸出手,浅握,他手里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温度,暖和,绵软,像极了他泡好的铁观音茶。

研讨会后的聚餐期间,大潘盛情邀约我去参观他下个月开业的书画室。书画室名“朝阳书画室”,我想,这是大潘对过去岁月的缅怀吧。

我微笑应允,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想来,小潘对我的激励,终究是奏效了,私下问过作协周主席,小潘虽是作协会员,但因为身体原因,作协的活动基本不参与,唯独这回,他听说是专门为我的作品办的研讨会,他执意参加。

我除了激动,还有感恩。一个人足可影响你的一生,就如小潘。

(作者系辽宁省作协会员)

编辑:贺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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