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刚专栏丨儿时回忆④ 瀼渡河那一抹水电之光

菖蒲溪半山腰的横街，曾经是我儿时生活的地方。几棵古老的黄葛树，倾斜着身姿，倔强地扎根于横街的石岩之上；树冠像撑天的巨伞，遮天蔽日，给我家门前洒下一片绿荫。隔壁邻居雷伯母，热情、正直、善良，是段上的积极分子，大家都叫她“雷委员”。横街哪家夫妻有点扯皮，邻里间发生点纠纷，都有她调解的身影。

横街住户大都是城市平民，很少有知识分子和文化人。雷伯母家女婿马老师，身材瘦削，皮肤白嫩，头发梳得平顺整齐，是瀼渡电厂的技术员。在我的脑海中，技术员就是那个时代了不起的知识分子。每次他来到岳母家，我们小朋友们总是围着他坐在门前的院坝，听他绘声绘色给我们讲瀼渡电厂的逸闻趣事。从马老师这里，我知道了万州有一条河，叫瀼渡河；在瀼渡河上，有一座电厂叫瀼渡电厂。

鸟瞰瀼渡电厂 万州区博物馆供图

从铁峰山南麓流淌而来的瀼渡河，1200米的海拔落差，形成十几道瀑布，奔流而下，汇入万里长江。2000多年来，瀼渡河滋养了巴渝山水的传奇 ，见证了巴渝人文的厚重，沉淀了三峡儿女的智慧，书写了三峡文化的瑰丽。一条古老的河，就这样与三峡地区现存建设时间最早的水电厂联系在一起。

瀼渡电厂距离长江5公里，隐匿于瀼渡河的山涧密林中。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国民政府退往陪都重庆，西南、西北成为抗战大后方。国民政府筹划利用四川丰富的水力资源，发展水电。这年冬天，四川省政府与国民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洽商，投资合办万县水电厂。1939年5月，成立瀼渡河水力发电工务所。1940年5月，成立资源委员会瀼渡河水力发电工程处。经过4年时间建设，最终建成总占地面积约8000平方米、总装机容量为656千瓦的瀼渡电厂。

仙女洞瀑布 汪昌隆/摄

瀼渡河的自然落差、水能资源和天然隐蔽，注定这里是三峡地区水电梦想启航的地方。张光斗是中国水利水电事业的主要开拓者之一，被誉为中国“水利泰斗”。1934年，他从上海交大毕业，并以排名第一的成绩得到了公费留学的机会。1937年，张光斗在美国获得工程力学硕士学位后，毅然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回国投身到水电建设工作中。

张光斗从繁华的上海来到偏远的四川穷山沟，参与龙溪河水电站建设。1940年5月，他被任命为瀼渡河水力发电工程处主任，全面主持设计建设瀼渡电厂。张光斗一生足迹遍布祖国名川大河，主持参与过的水利水电工程灿若星斗，瀼渡电厂却是他从美国回来第一次全面主持设计建设的电站。

耍坝子拦河坝 熊刚/摄

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晚上，我第一次来到瀼渡电厂。当年，电厂利用独特自然条件和房屋设施搞起了三产业，开办了远近闻名的“逍遥庄”农家乐。“走，到逍遥庄去。”一个时期，“逍遥庄”几乎成为万州人的打卡地。从大门进去，在我眼里，散落在苍翠树木掩映中的是一幢幢古朴有些年头的建筑。当年，我并没有把这里和一座电厂联系在一起，厂区的一栋办公楼倒是给我很深印象。只见办公楼依地势而建，2楼1底，底部1层用条石砌筑，2、3层为青砖，3层前后立面各外挑1个阳台，双坡屋顶，小青瓦屋面。这是我第一次对瀼渡电厂的依稀记忆。

鲸鱼口拦河坝 熊刚/摄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2017年6月，我和文物专家来瀼渡电厂考察，我才对瀼渡电厂有了完整而清晰的了解。我们从万州大瀑布旁边的一条可以通车的乡间公路来到瀼渡河边一个叫耍坝子的地方。青山绿水之间的耍坝子拦河坝，1944年建成，长近60米、坝顶宽3米、最大坝高6.8米，坝顶有72个大小一模一样跳蹬石，一端圆弧、一端尖头，整齐罗列。据文物专家介绍，下游的鲸鱼口还有一道拦河坝，坝体平面呈拱形，坝长50米，坝顶有61个跳蹬方便通行。两道大坝上的跳蹬石依次铺摆于坝上，组成一排如钢琴键盘般的“琴桥”，横卧瀼渡河两岸，便于滚水过坝时，行人过河。

“飞虹”引水渡槽 汪昌隆/摄

沿着乡间小路向瀼渡河下游而去。烈日暴晒下的我们，很有些“山一程，水一程”的感觉。只见两岸青山对峙，绿树滴翠。透过草丛灌木缝隙，在茂林修竹间，脚下左侧540米长的引水渠，渠水湍急，潺潺涌流。引水渠末端落差处，一条长170米，桥墩最高14米，共有17孔石拱的颇为壮观的高架引水渡槽，横亘在我们眼前。年岁久远，引水渡槽长满杂草和苔藓，槽身宽1.8米，深1.2米，中间两孔原有杨森题的“飞虹”二字。青石砌成的渡槽身上，留下的全是斑驳岁月刻画的痕迹。

仙女洞厂区 汪昌隆/摄

随后，我们到达仙女洞瀑布下面的电厂厂区，这里有相距仅500米的仙女洞和鲸鱼口两个厂区。厂区负责人介绍，20世纪40年代建成时，总装机容量为656千瓦。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多次技术改造，增加到现在的1680千瓦。仙女洞厂区原计划安装3台500马力立轴水轮发电机组，因战事紧张，运输不便，只成功购置1台，即美国1939年生产的500马力立轴水轮发电机组。该机组虽于1944年运抵印度，但一时无法内运。为解燃眉之急，在国内购得200千伏安发电机1台，配上海机器厂设计制造的300马力横轴水轮机，1944年8月，运转发电。而美国发电机组，费尽周折才由印度加尔各答经滇缅公路运回国内，此时已是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经开箱检查，向原厂订购配齐缺件。1948年1月，组装完成，开始发电。更为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发电设备，今天还在正常运转。

美国立轴水轮发电机组 汪昌隆/摄

鲸鱼口厂区设计安装2台300马力的机组，由于战争和资金等各种原因，最后只安装了一台由当时中央电工器材厂设计制造的220马力横轴佛兰西斯水轮机，该水轮机为国内厂家首次生产，发电机则由玉门油矿拆下的136千瓦旧电机替代。在战火连天的岁月修建电厂已属不易，而电厂所需发电设备的购置更是一波三折。如此东拼西凑出来的发电机组，于1944年8月，开始发电。

仙女洞瀑布 汪昌隆/摄

2019年10月，在我的同事们的努力下，瀼渡电厂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座默默无闻运行了80年的水电厂，一夜之间成为备受人们瞩目的“国宝”。瀼渡电厂选址科学，与周边环境完美融合，所用的主要建筑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最大限度节省了工程成本。虽经数次扩建和灾后翻修，文物本体和整体布局始终保持建成之初的原貌，而且从未中断发电，这在国内水电站中极为少见。

三峡水电工业公园效果图

重温逝去岁月的艰难时光，感怀灯火璀璨的中国气象。如今，瀼渡电厂原址正在打造三峡水电工业公园，一个兼具发电、科普、爱国主义教育的历史文化风景区，即将诞生在瀼渡河畔。瀼渡电厂用河流的自然落差实现电力梯级开发，具有较高的科学价值；为抗战内迁落户万州的工矿企业提供电力支持，彰显了中国人民不屈不挠、抗战到底的决心。张光斗胸怀祖国，热爱人民，情系山河，始终将个人理想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为中国的江河治理和水资源开发利用，栉风沐雨、殚精竭虑，建立卓越功绩，是瀼渡电厂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历经风雨洗礼和时光沉淀，国宝级三峡水电活化石的瀼渡电厂，在历史的长河中，依旧保持着如初的活力，留下一抹时代的光亮，把一种叫“水电”的光芒洒向广袤的三峡大地。

编辑：李微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