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云专栏｜别人的城市

我生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山村。我的回忆疯长在那些红沙土上，躲藏在家家户户伸出来的屋檐下，流淌在一条从两山之间蜿蜒而过的小溪中，还像毛细血管一样散布在村庄各个角落的乡村土路上。当我走在土路上的时候，那些知了、蚂蚁、蜗牛、蚯蚓、麻雀都是我亲密的小伙伴。

后来，我来到了县城读书，一座只有几万人的小城市。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城市和农村的不同，是在一个傍晚。当时我在县城人民医院体检完，回学校的途中，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本能地朝楼房墙根走去想要避雨，却发现这里的楼房很少有屋檐。冰冷的雨滴浇在身上的那一刻，我开始无比怀念那座贫瘠而温暖的小山村。

县城是嘈杂的，虽然每个人都说着同一个地方的方言，但每个人都忙着各自的事而互不打扰。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都会走出校门到县城唯一的广场去跑步。从学校到广场要穿过一条200多米长的巷道，巷道两旁是七八层高的楼房，每扇窗户都透着灯光，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黄色的，我觉得那是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小屋，一家人在灯光下享受难得的团聚时光。青春期的我也渴望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个等候我的人。但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走在别人的城市里。

后来我到了省城，刻入骨髓的方言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外地人。奉节人说话“h”“f”不分，当我把吃饭说成“吃换”，把飞机说成“灰机”，总会引来别人的窃笑，我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立刻闭嘴。被人嘲笑过几次后，我开始学说本地话，但稍不留神，方言仍然会脱口而出。学说本地话容易，要忘掉或纠正方言是真的难啊，方言就像一个人的胎记。

有时候去饭馆吃饭，或者去拜会客户，偶尔会听到久违的方言。我立刻问对方：你是奉节人吧？对方的眼神总会放出异样的光彩，这光彩是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地方出生、长大的密码。

如今，虽然我人已离开了那座小村庄，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奉节生活了整整20年，直到考上大学后才离开。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田野的成长，河流的成长。正如余华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提到他的故乡海盐时说的那样：“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

余华说，作为一个作家，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虽然每个作家心里都固守着最初的那片土地，但职业决定了他要去寻找别人的故乡、别人的城市，因为那里住着广阔。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重点联络网络作家）

编辑：郭羽,李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