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启智专栏|乡村故人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3-17 16:42:42在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厚土,新陈代谢,人事更迭,仿佛斗转星移,无有停歇。又似冬去春来,老叶落尽,新芽辈出。“壮年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少年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置身于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心中陡生物是人非的苍凉感。但我分明又听见他们熟悉的声音,看到他们亲切的面容。那些渐行渐远的乡村故人……
杨家干奶奶
“张金珍就是傲强,年纪轻轻的不改嫁。”“是啊,是啊!张姑娘真是黄连树上拴猫子——苦熬啊!”我听见杨家干奶奶和四奶奶坐在稻场里闲聊,提到我母亲。
杨家干奶奶是春香大姑的婆婆,春香大姑是我父亲的堂妹、四奶奶的大女儿。
那是父亲不幸去世的第二年。那年母亲三十四岁,我上小学二年级。不少人上门提亲,劝我母亲再嫁,包括我的姑姑、伯父,还有老师。当然,他们都是出于好心,也是对孤儿寡母的怜悯。不过母亲似乎并不买账,总是有些恼怒地回绝。在我父亲去世一年多后,乡亲们都知道我母亲不肯改嫁的决心,渐渐地,没有人再为她的婚事操心了。
生活的河流终于进入风平浪静的轨道。“我怕你们兄妹两个遭罪!”多年以后,我问母亲为什么当年不愿意改嫁,母亲这样回答。
杨家干奶奶快六十岁,身高一米六左右,面庞清瘦,神色刚毅,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后脑处盘绕成一个“螺髻”。
正月里,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长辈亲戚家拜年。杨家干奶奶家是必须去的。杨家干奶奶待客少见的大方。母亲说干奶奶把瘦肉切得像饼干块子,而且用深底瓷盘盛装,往往堆得冒尖。那个年代,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幸福,若能吃上几块实实在在的猪肉,则是非常幸福。我们在杨家干奶奶家,干饭管饱,瘦肉管好。杨家干奶奶不停地往我碗中夹饼干块子似的瘦肉,直到我再也吃不下。
我很喜欢去杨家干奶奶家。她老人家对我的疼爱程度,就算是亲孙子也不过如此。后来,我把去杨家干奶奶家拜年讲给叔伯兄弟连合子听,连合子吃惊地问道:“不会吧,干奶奶怎么对你这么好?我们每次去,也没吃到饼干块子那样的瘦肉!”连合子是三爹的儿子,春香大姑的亲侄子。我相信连合子说的是实话,杨家干奶奶对我们孤儿寡母分外疼爱由此可见一斑。我家即便是过年,饭桌上也看不到大盘大块的肉。
有一年腊月,大概离过年还有十多天,杨家干奶奶给我们拿来一个羊头,一两斤样子。我们如获至宝,欢天喜地。母亲将羊头剖开,切成坨儿,掺上白萝卜,炖了半锅羊头汤。当晚,母亲、妹妹和我,一家三口大快朵颐。我们狼吞虎咽,将半锅羊头汤连汤带水吃个精光,连骨头都是吸了又吸。那顿晚餐,是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晚餐。
长大以后,因为想起那碗羊头汤的无上美味,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羊头回家炖,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
杨家干奶奶送给我们家的羊头鲜美之极,空前,也是绝后。
印象中,我还未参加工作,杨家干奶奶已经去世。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我有能力报答之时,却再也看不到她老人家了。我只能写下这片言只语,表达无尽的追思与怀念。
刘三爷
刘三爷是驻守大队林场看护果园的老人,我妹妹同班同学袁小玉的外爷。他六十出头,面容慈祥,说话温言细语,就算是跟人吵架,也不会“起高腔”。
我们村里有八个生产队,我们属于二队,袁小玉家是六队。放学后,六队和二队的学生走出校门即各奔东西。有时中午放学后,袁小玉会跟着我们一起走,她要到她外爷那里吃中午饭。
林场,是我们二队学生上学和放学的必经之路。
听袁小玉讲,她每次来林场,她外爷都为她做好吃的,比如打两个荷包蛋,或者倒一大勺子油、煎一块颜色泛黄香喷喷的豆腐。在水果挂枝时节,她外爷还给她准备一袋水果。袁小玉毫不吝啬,她会慷慨地拿出水果与我们分享。
这让我和妹妹很是羡慕。我们家的鸡蛋,母亲都提到集市卖掉换回油盐了;至于豆腐,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
妹妹有次情不自禁地说,我们要是也像袁小玉这样,有一个看守林场的外爷就好了。这话说得我心里好不酸楚,母亲还是少女时候,外爷就已撒手人寰。
那时候,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特别馋。凡是田地里、水里、树上、山上能吃的东西,比如红薯、花生、豌豆角、荸荠、菱角,还有梨子、桃子、松糖,以及山楂、“苞谷米”“羊不奶”(均是酸酸甜甜的野果子)等,只要在眼前出现,总是会让我们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我胆子很小。我们放学回家,经过林场之后,还要翻一个山垭子,那是一、二、三生产队交界处。路边埋有几座坟茔,每次走到那里,我都心惊肉跳。我不敢一个人经过。有时放学稍晚,天将黑,哪怕一群孩子结伴,我也是提心吊胆。二姐知道我胆小,就让我妹妹还有三妹走在前面,我在中间,她断后。二姐是二爹的女儿,比我只大三个月。
春夏之交,林场果园有大白桃和水蜜桃在那里招摇。每次经过果园,我也想偷摘两个桃子,但就是不敢铤而走险。猜想这时候,刘三爷就在不远处树丛后面,盯着我们这些孩子。
只是,果园的诱惑门板都挡不住。有一次,又走到果园,看着前后无人,我突然热血上涌,不管不顾地跳下一尺多高的坎,一把揪下三个桃子,飞速逃离。不知刘三爷是在做饭,还是没有发现,反正始终没有听到他“不要摘桃子”的吆喝声。直到回家,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
二姐胆子大,也有些泼辣。队里有个人跟二妈打架,二妈占下风。十岁的二姐扑上去,一下子将那人推倒,那人爬起来,恼羞成怒骂道:“长大了又是个泼妇!”而后悻悻离开。
风意也是我们生产队的,是个女孩子,跟二姐同龄。风意跟二姐一样胆大,她们都有些小聪明。她们两个不但经常偷摘林场水果,就连刘三爷晒在林场大稻场的花生也有办法弄到手。她们两个经过稻场时,开始佯装打闹。二姐一掌推向风意,风意乘势歪倒在花生上面,一边翻身坐起,一边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花生塞进上衣兜和裤兜里。
然后,风意又将二姐“推倒”在地,二姐又上演同样“技艺”。刘三爷有些眼花,可能只看到两个小姑娘摔倒,看不见他们“玩手法”。他总是干嚷嚷:“不要调皮,不要打闹,快点回家!”二姐和风意嘻嘻哈哈地离开,跑远。两人身上的四个兜都是鼓鼓囊囊的。
多年以后,二姐已经出嫁。有次,二姐邂逅刘三爷,刘三爷年近八十。二姐扶刘三爷坐好,给他倒一杯热水,谈起从前的事情。二姐问刘三爷那时候知道她和风意偷花生不,刘三爷笑道:“咋不知道,你们两个鬼精灵!”“那你咋不阻止我们?”
“你们不还是可怜,没得东西吃,要是像现在吃穿不愁,哪个还会去偷人家东西?”这是二姐今年告诉我的。
如此看来,我那次冒险偷桃子,刘三爷说不定也看得清清楚楚。在那年代,刘三爷以他的包容与善良,呵护了我们这群孩子可怜的自尊。
(作者系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学学会理事)
编辑:王耀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