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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泽专栏|故乡记事⑦芳春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3-22 11:31:02

猪鼻孔报告春天到来了。

在田坎上,在岩脚边,扒开茂密的枯草丛,就看见粉嫩的芽苞,像冒出半截身子的红蚯蚓,在细风中无声地探望。

“猪鼻孔,挖猪鼻孔哟!”

猪鼻孔发芽了。我们知道,春天来了。我们可以脱下厚厚的棉衣,拿着镰刀,背着背篼,轻松利索去挖猪鼻孔了。这腥涩的浓郁气味的小草,可以开胃,可以填充叽里咕噜喊饿的肚皮。大人们说,还可以医病哩。

这真是美好的小草。

后来,我知道这小草的学名就是鱼腥草,在一些地方还叫折耳根。在老寨子,就叫猪鼻孔。

我们一群小孩在深湾里挖猪鼻孔。深湾里只有一户人家,这是易巧秀的家。我们在她家屋后的土里挖,听见她在屋里“咔咔”地咳。她有好几个月没起床了,听说就要死了。在冬天里,她丈夫请来木匠为她做了一口棺材。

我们一面挖,一面叽叽喳喳地嚷。屋里传出声音:“后头是哪些呀?”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出来,那是易巧秀的两个儿子。他们摆动脑袋望望我们,就啪嗒啪嗒地跑回去:

“对面院子几个哥哥挖猪鼻孔。”

“哦!春天来了!”

“妈,我们也挖,你爱吃嘛。”

“挖吧,妈爱吃。”

“妈,你吃了就不饿。”

“嗯,妈不饿。”

“妈,你吃了病就好。”

“嗯,妈吃了病就好。”

易巧秀的两个娃娃挖了好多猪鼻孔。挖好的猪鼻孔,先要一根一根地理去根须,再反复清洗、沥干,然后,撒盐腌一腌,拌上蒜泥、姜末、花椒面和辣椒酱,便可美美地吃。我们不知道易巧秀吃到春天的猪鼻孔没有?她起不来,完不成这么复杂的事情吧。她生病,里里外外就靠丈夫一把抓,丈夫也没有时间慢摇细摆地把弄猪鼻孔吧。还有,她的两个儿子还小,也不可能做这么精细的活路吧。我想,易巧秀吃不到春天的猪鼻孔吧?

在初春里挖猪鼻孔的时候,我们听见人们乐此不疲地高谈一个新鲜的名字——杂交水稻,人们称作“一根苗”,也就是一粒种子发出一根苗后还能再发苗,能发好多根苗,能发蓬蓬勃勃一大窝苗,每根苗都要结稻子,稻穗长长的沉沉的,就能结好多稻子,就有稻子吃,就吃不完。人们感到很神奇,“真够吃?真吃不完吗?”

我知道,那时我家五人,一年收的稻子仅装平平一木柜。当父亲把最后一粒稻子倒进去,结满老茧的手掌在稻粒上反复地摩挲,“这些口粮,要吃一年啰。”父亲被汗水浸得通红的双眼充满憧憬,“一个人要有这么一柜子,该多好啊!”

一家人只有这么一平柜稻子,到第二年青黄不接时,柜子就快见底了。我们挖猪鼻孔路过易巧秀的屋门,看见她家煮的饭也清清朗朗的,就像春天清清朗朗的空气,一眼望见锅底清清朗朗的米粒,有病的妈妈吃上面清的,两个娃娃吃下面干的。两个娃娃不吃干的,让给妈妈吃,妈妈火了,拿着荆条呵斥娃娃快吃。娃娃哭,妈妈也哭。

“妈,我们挖猪鼻孔吧。”

“挖吧,妈爱吃。”

“妈,你吃了就不饿。”

“嗯,妈不饿。”

“妈,你吃了病就好。”

“嗯,妈病好。”

两个娃娃告诉妈妈:我们挖好多猪鼻孔,你没有力气洗,我们洗,我们照你说的一根一根地洗干净,撒上盐,还拌蒜泥、姜末、花椒面和辣椒酱,你就能吃呀。

我们知道了,易巧秀能吃到春天的猪鼻孔,猪鼻孔能填她饥饿的肚子,也能医她的病。

听人们说,医治易巧秀的病其实不难,药方就是“吃好点”,如果能够“吃好点”,病就会慢慢好。但我看见易巧秀清清朗朗的碗里就像一面镜子,这个药方到哪里能抓到“吃好点”的药呢?

“现在好了,有‘一根苗’了。”在又来的初春里,易巧秀心头涌起新的希望。

在枯萎的草丛里,猪鼻孔长出一两片嫩叶。李花开了,桃花起苞了。

这时候,院子外面的空地热闹起来。李木匠来了,做木活;杨瓦匠来了,做泥水活;杨篾匠来了,做竹篾活;幺伯石匠来了,做砌石活……村里的男女们也来了,抬的抬,搬的搬,运的运,合力建造一座棚房。

他们先搭建棚房的骨架,高大宽敞;再在里面捆绑一层层整齐的竹架,架上摆放一块块两尺见方的篾箦,篾箦上均匀铺洒一层薄薄的种子;又在外面覆盖塑料薄膜,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还在外面挖口大灶,长长的烟道紧贴地面,穿越棚房,延伸而出。最后,在灶里烧火,烟道里热浪奔涌,棚房里热气萦绕。这是育秧苗。

“一根苗”初来的时候,有它复杂的生长程序。先是育小苗,在棚房里哺育种子发芽。然后栽小秧,种子在棚房里发出细细的嫩芽,就移栽到秧田里。而后栽大秧,细芽在秧田里长至一拃多长的秧苗,就在田里满栽满插。

随着农技的进步,现在对育秧栽植进行了优化,更省时省力了,不需搭棚加温育苗了。但我们小孩为当初的复杂程序叫好,因为那让我们感到热闹和快乐。当院子里堆满了石头、木头、竹子、泥土,人们穿梭来往,熙熙攘攘,就像南征北战和地道战里面的战场。我们小孩就在“战场”里滚、跑、躲、藏,瞄、射、刺、砍,酣畅淋漓,安逸惬意。易巧秀的两个儿子也跑来和我们玩,玩得满脸通红浑身汗湿。他们回到家,躺在床上的妈妈问去哪里疯啦?两个儿子回答到对面的院子耍:

“对面院子好闹热啊。”

“啊,那是‘一根苗’发苗苗。”妈妈对儿子说,“我们也栽‘一根苗’,栽‘一根苗’就有吃的,就吃不完。”

“好呀,我们栽‘一根苗’,有吃的了,妈的病就好了。”

人们合力搭棚。有手艺的做手艺,有力气使力气,有材料的出材料。有的扛来木头,有的搬来竹子,有的运来石块。易巧秀也来了,歪歪倒倒地驮着一根笔直的柏木。

“易巧秀,哪个来啦?”

“该来嘛!”

“有你的‘一根苗’。莫要来!”

“要来哟!”

人们合力加温。棚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男的、女的,有青年人、壮年人,还有年过花甲的老人,轮流值守,不间不断。大灶里日夜烧火不停,柴禾哔哔啵啵,火苗呼呼哧哧,火光清清亮亮。

那时节,我在棚外流连忘返,看见一张张神采奕奕的脸,映在风里雨里,映在白天黑夜。还看见,在黄昏时分,易巧秀背着一捆干燥的块子柴——那是易燃耐烧的好柴——也来到大灶前。

“易巧秀,哪个又来哟?”

“哪个不该来嘛!”

易巧秀端端正正地坐在灶前。灶前是堆成山的草草柴、块子柴。她把草草柴规规整整地捆缚成一把一把,逐一有序地递入灶膛。她让块子柴在灶膛里长短横竖地架放,不时刨刨灶里的灰,柴下刨空刨透,多方燃烧,火苗势旺,橙黄的火光活活地流淌,照着她那灰黑蜡黄的脸,流露出春天一般的喜色。

在春天的夜里,坡岩树林里夜老鸹高低错落地“呱呱”,从繁密的欢快渐渐陷入沉沉的寂静。天上那颗透亮的星星,从山坡东边渐渐闪烁到山坡之南。

她静静地坐在朦胧的星光里,坐成了一座黝黑的小山包……

在乍暖还寒时节,不时泛起寒意,不时飘飞冷雨,不时降落凉露。但在棚里,云蒸霞蔚,雾袅烟绕,暖意融融,像暮春的艳阳高照,像初夏的阳光明媚。

我们小孩就爱走进棚里,感受层层热浪翻滚蒸腾,扑面萦绕,撩人耳脖。看着“一根苗”们伸出小腿脚,挤弄小眼睛,张开小耳朵,露出小笑脸。闻着一颗颗小生命在自由自在的空间里弥漫勃勃生机的气息。

田坎上长出好多猪鼻孔,清秀挺立,正当妖娆多姿的芳华。李子结了,桃花开了。桐子花也满树满坡地粉红。

桐子花开的时候,来了倒春寒。倒春寒一过,就是春意融融的艳阳天,就该栽小秧了——棚里的细苗该移栽到秧田里了。

满沟都是人们做秧田。易巧秀家也做秧田。秧田由丈夫做,在田里用泥围出一块,翻挖耙平,下足底肥,再均匀分隔秧箱。三四尺宽分为一箱,便于耕作和管理。箱与箱之间留两拃宽的箱沟,便于耕作管理时过往通行。稀泥隆起秧箱,隆齐隆直,再用光滑的扁担抹平抹光,光平如镜。

满沟都是人们栽小秧。易巧秀家也栽小秧。方方正正的篾箦上鞋针一样的苗苗,细细嫩嫩,密密麻麻,粘连相贴。篾箦置放箱沟,一手取拿巴掌大一块,一手一根一根地轻轻捻起,轻轻挨在秧箱上。丈夫栽,易巧秀也下田来,她深深地弯驼着,像山重压,喘息不止,虚汗不止。两个娃娃在田坎上嘻嘻地跑来跑去。

“娃娃,妈看一下。”

她看一眼娃娃,仿佛就有力气。

“娃娃,妈再看一下。”

她再喊一声娃娃,仿佛就觉得轻松些。

在暖烘烘的阳光里,流淌着泥水的馨香和田坎上猪鼻孔的气味。

当猪鼻孔开出小白花的时候,翠绿的李树和繁茂的桃树满挂青涩的小果,浓郁的桐子树也垂悬溜圆的青桐子,只有橙子树上白玉一般密密匝匝的灯笼,在蜜蜂的簇拥里,在杜鹃的清唤里,催促满栽满插的大忙时节。

“发——蔸——了——哟——”

在一处处秧田边,人们悠悠地喊道。“一根苗”发蔸了,由一根发出好多根,由一根发出好大一窝。秧田里葱葱茏茏蓬蓬勃勃。

谷雨时节,落了栽秧雨。人们抽水,犁田,耙田。立夏就栽大秧了。立夏栽秧,不误季节不误农事。在适宜季节栽植,长得快,长得好,天天不同样。家家抓紧时令,邀约互帮,今天栽你家,明天栽他家,后天栽我家。

易巧秀家栽秧的日子,是在一个晴天。晨曦朦胧,晨风沁凉,晨露湿重。栽秧的人戴着斗笠,打着光脚,迤逦蜿蜒来到田边。易巧秀也想下田,但下不了田了。她来到田边,看自家的田里一窝一窝地满栽秧苗。

丈夫挽起衣袖,卷起裤脚,神色肃穆,表情庄重,第一个下田,食指中指并拢,插进泥水,连根拔起秧苗,一声喝叫:“栽——秧——啰——”声音悠长清澈,响彻宁静的清晨。前来栽秧的人扑通扑通地下到田里,阵阵喝叫:“秧好哩!秧好哩!”易巧秀痴痴地看,痴痴地笑,“有吃的,吃不完!”

人们栽秧天天都弯腰驼背,天天都浸泡泥水,必须体力充沛,必须吃好喝好——吃好“栽秧肉”,喝好“栽秧酒”。于是,田里栽秧的人和田坎上瘫坐的人粗声大气地说话:

“喝啥子酒?”

“红苕酒!”

“吃啥子肉?”

“老腊肉!”

那个酒,是从供销社买来烤酿的老白酒,浓浓烈烈醇醇厚厚,有些许涩苦,喝下,累得酸痛的筋骨就舒舒坦坦通通泰泰。那个肉,是从冬天藏至夏天的老腊肉,黄橙橙亮晶晶油腻腻香喷喷,一块一块的巴掌大,吃一块,肠胃满满实实,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栽秧的人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肉。他们栽完秧,一个一个地上了田坎,一个一个地离开了。

“喝栽秧酒哟!”易巧秀大喊。

“你男人喝吧!”他们头也不回。

“吃栽秧肉哟!”易巧秀又喊。

“你吃吧!”他们走在金黄的暮霞里,个个都满身金黄。

人们把“吃好点”的药留给易巧秀。但易巧秀的病没有好,在暮春初夏的时候,她死去了。

那时,田里的秧苗稳蔸了,转绿了,满田满沟都是青绿。树木时值繁茂,百草正当葳蕤,满山满坡也是青绿。杜鹃叫得正亮,声音也青青绿绿。

在青山绿水间,人们一个个来到独户人家,送亡人远行。在沟那边碉楼院子的哭丧婆也来了。哭丧婆时哭时唱,时站时跪,声音高高低低、断断续续、悠悠扬扬、凄凄凉凉:

“我的人啦,我的人啦,辛苦一辈子啦,劳累一辈子啦,没吃啦,没穿啦,没享福啦,就走啦,就走啦——看到有吃啦,看到有穿啦,看到享福啦,就走啦,就走啦……”

哭丧婆哭了几十年的丧,哭了一场场的丧,人们觉得这场哭得让人特别难过,哭得让人泪水直流。

亡人的坟在缓缓的山坡上,正对着她家的田。她家的“一根苗”也发窝了,由一根发出好多根,由一根发出好大一窝,满田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粗粗壮壮,织成青绿的毯子,垒成金黄的粮仓。她的坟头高高的,就像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家的绿毯和粮仓。

不多日,她的坟头长出绿油油的狗尾草和巴地草,也长出一片青绿绿的猪鼻孔,猪鼻孔还开着朵朵小白花,那是两个娃娃为妈妈种下的——妈妈爱吃猪鼻孔哪,妈妈吃猪鼻孔就不饿,还医病。

秋天,猪鼻孔花凋谢了。冬天,猪鼻孔枯萎了。到了春天,当百草还枯黄着,猪鼻孔就冒出粉嫩的芽苞,又报告春天的到来。

“猪鼻孔,挖猪鼻孔哟!”

我们小孩又在春天里奔跑,闹嚷。

在那个缓缓的山坡,我们看见坟前摆着一只大碗,大碗里装满猪鼻孔,一根一根地洗得干干净净,撒上细细的盐,还拌着蒜泥、姜末、花椒面和辣椒酱。

在坟头,也星星点点地冒出嫩嫩的猪鼻孔。

春阳很好,正灿灿地照着。

编辑:熊冬梅,全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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