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永专栏|活泼的阿黄

十年前，我养过一条狗，它全身大部分是草黄色，根据颜色我给它取名为阿黄。

有一天，细雨纷纷，我和同事在操场上闲聊，得知我的母亲很喜欢小狗，同事高兴地说，他的邻居家刚好有两只小狗要送出来，很可爱，问我是否需要。我很心动，决定要一只，送给我的母亲，给母亲一个惊喜。

这只小狗，浑身是草黄色，像极了乡下稻子收割后，稻草堆起的草垛的颜色，只是它的小脑袋中间有一小撮白色，黑鼻子旁边有一两点白色，像散落在秋天衰草中的几朵小白花。它的四只小脚又都被白色包围起来，像穿上了四只白色的小皮靴。它只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狗，胖胖的，两只小耳朵软软地耷拉下来。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它充满了对所有东西的好奇，眼睛里满是探寻，和对我的依恋，那种对母亲的依恋。

我在客厅的角落里给它安置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窝。晚上，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它并不睡觉，跑到我的卧室来，呜呜叫个不停，并用两只后脚跳起来，用两只前脚扒拉着床沿，企图跳到床上来。但对于个子小小的它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想到它那么小，却离开了妈妈，作为它唯一的依靠，我应该好好地怜爱它。于是，我把它的小窝由客厅的角落搬到卧室的床边。但它仍一直不停地跳着叫着，让人无法安静地休息。不知什么时候，它跳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我才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开始的几个晚上，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没有养过狗，在乡下，小狗都是自由生长，不会有城市里的小狗们的奢侈生活。我想给它洗澡，却不知道用什么来洗，为了表达我对它的怜爱，就专门去买了供婴幼儿使用的沐浴露。当我把它全身都揉出满满的泡沫的时候，它不安分地想挣脱，并且不停打喷嚏，后来我才想到，它可能是对这种沐浴露过敏。但还好，当我用吹风把它的毛都吹干的时候，它就变得香香的而且更可爱了。

我到今天依然印象深刻——这是一只我见过的最活泼的小狗。它似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一直在跳跃，在奔跑，在嬉戏。

上班的时候，我只能把它留在家里。它看我打开门要出去，也跳跃着小跑过来。我停下来，准备给它一次选择的机会，它却又抬头看看我， 用两只后腿将身体拖拽后退，似乎对门外的世界犹疑胆怯了。我不禁哑然失笑，你时时刻刻表现出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怎么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

但我不能把它带出去，也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它。我关上门，身后传来了夸张的呜鸣和沙沙的挠门声，我有点怅然地匆匆下楼去了。

无可置疑的是，我是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后才离开的。但我回家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家门。大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衣服鞋子乱七八糟地摆在客厅里，沙发垫、包装盒、大小书本横七竖八，让我一时不知道脚该往哪里放。我惊讶得张大嘴巴，然后重新退回门外，确认门牌号无误，然后，在这片“废墟”里，一个黄色的草团跳跃着向我奔来，呜呜咽咽地表达着重见我的欢乐，用嘴来咬我的鞋子，扯我的裤子，还不忘摇着它那条短小的尾巴。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我家了。这像极了西方人狂欢派对后的现场，唯一不同的是，狂欢后的小狗并没有在醉酒后睡去，它如此清醒地在我脚下表达对我回家的欢迎。

我真是哭笑不得，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企图享受一只温顺可爱的小狗的安慰时，等待我的，是要收拾它个人狂欢后留下的残局。最后，我在沙发上找到了我的一只拖鞋，在卧室它的小窝里，找到了另外一只拖鞋。然后心痛地发现，我的一双崭新的皮鞋的后跟，已经被它咬得皮开肉绽。

真的，这只被我命名为阿黄的小狗，精力之旺盛，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像五月的原野，生命在疯长；像夏天的河流，泛滥出河床。那时候安静忧郁的我，带着惊讶甚至是钦慕的心情，来责备又宠溺这样一个鲜活蓬勃的生命！有时候我把它带到操场上去，同事们都来逗它，它一点也不胆怯，仿佛这个世界永远如它的妈妈，如我一般疼爱它。大家都说它是一只活泼的小狗。

但是我还是期望母亲快回家，我想她会喜欢阿黄的。

不久母亲真的回来了。把阿黄交给母亲时，我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我给母亲讲一切关于阿黄的故事，然后就放心地离开了。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有这样活泼的小狗陪着，应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一周后，我从学校回来，母亲把阿黄带到我家来，同时带来的还有抱怨。所有在我家发生的事情，都在母亲家重演了一遍。母亲住在一楼，她时时担心阿黄跑出去，外面车来车往，担心它出意外。母亲老了，她觉得很累。晚上阿黄很少休息，严重影响到母亲的睡眠。

我突然发现，我好心办了一件坏事。

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阿黄的身影，我觉得十分奇怪，这对于活泼的它来说实在异乎寻常。我一间房一间房地找过去，最后，在我的卧室，我偶然间发现床上的被子在微微起伏，仔细一看，它蜷伏在床的正中，睡得正酣……

但当我们吃饭的时候，满屋子又都是它左冲右突的身影，我把所有它能够得着的东西，都束之高阁。

又过了两周，母亲到我家来，却没有阿黄。我当然是第一个发现了，只要认识它的人，如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发现不了它不在的事实，因为它实在是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精灵。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阿黄。

有时候下雨天，我会无端想起阿黄来，心头会莫名地惆怅起来。有时候，看到别人遛狗，我也会想起它，心里会难过和自责。我总觉得我带它回来，却又无端地让它走失，这都是我的过错。

很多次，我都默默地祈愿，阿黄离开后，依然过得很好。这世界很善良，就像它所认为的，所有人都会像它妈妈和我那样，疼爱它。

编辑：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