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家的形状

昨天下午，下班一进门，母亲就对我说：“明天我们回趟家吧！”

我说：“前几个月不是回家了吗？”

父亲淡淡地说：“好久不回家了，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家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站在家的阳台上远眺一排排高楼，突然觉得它们像一摞摞整齐的作业本，而我所在只是作业本中的一个田字格，田字格里写着“家”字，横平竖直，撇轻捺重。工作生活都按部就班分布在固定的小格子里，是那样的条理分明。

这就是我城里“家”的形状。

我知道父母所说的回“家”指的是老家。因为他们为了便于区分，一向把老家称作“家”，而把城里的新家称作“房子”。

我站在“房子”的阳台，目光越过一摞摞厚厚的作业本，目光向“家”的方向延展。远山如墨，云雾缭绕，像极书法的飞白，“家”就在虚空留白的远方。家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能在脑海里形成关于形状的轮廓。比起房子的“田字格”，家就像写在迷宫格里的字。

第二天，开车带上父母，回去看看家的形状。

“家”是平行四边形的。原来住有九户人家，如今，院里没有一个人居住，有八户的房子已破败不堪，剩下有两间木房，摇摇欲坠，柱子、屋梁、门板、楼板歪歪斜斜，像刚入学的孩子画出的粗细不均的线条，总是给人平行四边形的不稳定感。父亲说：“家都要倒塌了，看起来闹心。”

“家”是倒梯形的。在若干不稳定的平行四边形中，我家却是一个稳定的倒梯形。屋脊、梁柱均端端正正。四周环绕各种树木，花草。倒梯形的格子里，木椅、木凳、八仙桌以及扫帚、蓑衣、锄头等摆放有序。

我耳畔突然回响起当年父亲砍竹的叮当声、剥篾条的哗啦声，编篾器的哔啵声，是那样的清脆。我似乎闻到了新篾的清香。我的童年是在这样的声响和味道里度过的。在这样的声响和味道里，细细拾掇家里每一本封面褶皱的书、每一片早已风干的叶子书签、每一张发黄的照片，眼中的家的形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于是，家的形状又变成了万花筒。上山拾柴，下河摸鱼，和哥哥争夺连环画，得手后躲在柴草堆里小声咿咿呀呀，把玩母亲小时候上私塾用过的竹雕笔筒，阅读父亲赶场从亲戚家带回的报纸……童年的图案在我记忆的玻璃镜片上反射成像，稍稍把眼睛转一下，又是另外的图景。

当我的眼珠离开家的万花筒后，看见了瓦片上升起的炊烟。于是，家的形状变成袅袅的烟柱，在明净的天空里萦绕。母亲一到家，自然是钻进厨房，生火做饭。父亲嘛，仔细检查着每一根梁柱，每一面墙壁。这些年，换瓦、粉刷、加固，父亲一有机会，总是从城里的“房子”往“家”跑。

吃完母亲做的农家饭，我们又得往城里赶。在村庄的后坡上，我停车看了看我的家。远处，白墙青瓦，掩映在郁郁葱葱之中，新硬化的柏油路像流动的线条，连接着房屋、田园和树林。

父亲指着那一排新房说：“那是刘家彭家的新家。他们的老房子很快就要被拆掉了。”他又指指我家说：“我们的家还保存完好，今后还要在家的周围再培植些花草树木……”

随着清脆的汽笛声，我看见两辆银白的小车转过柏油路，在那新房子旁边停下了。

我知道，乡亲们回家了。他们也是要看看家到底长什么样，并且和父亲一样，用勤劳和智慧描摹家的形状。

编辑：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