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投稿 下载七一APP

宋扬专栏|弦歌不辍岳麓山

作者:宋扬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3-26 14:14:12

麓者,山脚也;岳,指南岳衡山。南北朝《南岳记》载:“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岳麓山由此得名。

岳麓山是南岳衡山庞大山脉之余韵。南岳衡山绵延至湘江冲积平原后,其势渐衰,却在平坦得有些寂寞的长沙城西侧留下一座称不上巍峨但让中国文坛为之惊叹的岳麓山,耸起一座让中华文化不可或缺之一脉——湖湘文化赓续千年、弦歌不绝的圣殿——岳麓书院。

六点晨起,我从距岳麓书院不远的酒店出发,沿麓山西路徒步上行。一路空无一人,道旁樟树古峻高拔,树叶在山风中作响,几乎要掩盖尽第一班电动公交车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吱吱声。车上,乘客寥寥。

穿过无人值守的岗亭,不知不觉已走进湖南大学(以下简称“湖大”)校园。此时的湖大,还未从晨光熹微中醒来。湖大大礼堂糅杂了现代钢筋混凝土建筑技术与中国传统建筑技术,坡屋顶风格,碧瓦飞檐,庄重大气。随处走了走,惊叹近现代保护建筑在湖大校园比比皆是——二层或三层的红砖楼,依然是它们最初被修建时的模样。外国语学院大门口悬一匾额——“无远弗届”。世界一家亲,多远皆可达,这是湖大人用国学思想诠释的自己对国际融通之独到理解。

吹香亭静立圆形小池中。庭上有一联——“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横批“风荷晚香”。“放鹤”,旨在崇尚隐逸生活。花无四时红,六月荷花花期早过,徒留零星残枝孤单水面。香是无以闻嗅的,那石柱、石栏、石桥的古意,倒与近在咫尺的岳麓书院完美协和,相得益彰。

尚未到书院开门时间,索性往书院旁侧文庙背后的山上踱去。小径上几只鸟,见人不惊,一副主人在自己园子溜达的底气。我走得更近了,它们又蹦跳着往前走了走,像在为我引路。山下,远方,湘江以东,天开始缓缓向橙黄里变。滚圆一轮橘色的日,突然从摩天高楼里冒出来,霎时,一片光明,红色墙体、红色琉璃瓦的建筑像即时抹了一遍亮灿灿的金漆。

再缓步回岳麓书院头门。头门依然紧闭,门口那副对联被初日正照,文字已清晰可辨,文字内容是“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近世纪湘学与日争光。”岳麓书院创建于北宋开宝九年(976年),历经宋、元、明、清各朝,至1926年定名“湖南大学”。从古代书院到现代大学,岳麓书院一脉相承,始终是湖湘文化重镇和楚才培养的摇篮。

书院跨越历史,直抵当下。“中国四大书院”这一说法有好几个版本,无论哪个版本,岳麓书院都牢牢占据了重要一席。一个疑窦在我脑海生出:能在书院众多的湖湘之地甚至中华大地成为独树一帜的存在,这,到底是怎样一座书院?

跨过头门,赫曦台出现眼前。赫曦,意指阳光显赫赤明。赫曦台本在岳麓山山顶,作听风、观日、望月之用。废弃后,赫曦台于岳麓书院头门后得以重建,台上有朱熹之撰联“泛舟长江渚,振策麓山岑”。

书院的门脸,非大门莫属。大门门楣高悬“岳麓书院”匾额。大门两侧的那副楹联更是岳麓山众多对联中最负盛名的一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楚湘人才辈出,这里人才最盛。此联简约有力,气势非凡,把湖湘人的文化自信展现得淋漓尽致。

至二门,二门对联低调中不乏底气——“纳于大麓,藏之名山。”此联指岳麓书院被浩瀚青翠的树林围绕,藏在地阔物博的名山之中,此联真实写照了岳麓书院名家云集、人才辈出的深厚历史底蕴。

一水长流池不涸,两贤互磋道终同。岳麓书院“朱张会讲”开宋学“会讲”之先河,从此名动天下。“朱”,指宋明理学巨擘朱熹。“张”,指岳麓书院首席讲师张栻。公元1167年,朱熹从遥远的闽南慕名而来,与张栻展开会讲。会讲的主要议题是“太极”和“中和”。“朱张会讲”盛况空前,学生多达千人之众,其声势为举国之冠。据说,彼时,岳麓书院的走廊、庭院到处都是前来听讲的人,他们骑来的马匹,竟将大门前水池中的水都喝干了。朱张会讲,双方你来我往,辨析质疑,议论风生。会讲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天中,许多重要的儒学概念,如“中和”“太极”“仁”,都得以厘清,明确。往往一人先立论陈述,另一人后指出其不足,前一人或辩驳,或补充,如此循环往复。会讲中,妙语、妙论迭出,令听者大呼过瘾并纷纷为之拍案叫绝。两个月后,朱熹在离开岳麓山前夜写《二诗奉酬敬夫赠言并以为别•其一》真实记录了自己与张栻(字“敬夫”)的深厚情谊——“我行二千里,访子南山(岳麓山)阴。不忧天风寒,况惮湘水深。”朱熹因学术探讨而来,山高水险,不辞千里;“劳君步玉趾,送我登南山。南山高不极,雪深路漫漫。”张栻翘首以盼,热情相迎。相见时难别亦难,天下没有不散筵。离别之际,朱熹感慨悲戚——“明当分背去,惆怅不得留。”自古文人多相轻,朱张二人却都胸怀磊磊,兼容并包,崇尚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朱张会讲”可谓一定程度上复兴了春秋时期百家争鸣之恢弘气象。

“院以山名,山以院盛,千年学府传于古;人因道立,道以人传,一代风流直到今。”宋明理学自程颢、程颐之后,开始南传,形成两大主要支派——以朱熹为代表的福建“闽学”和张栻当时为代表的湖南“湖湘学”。至“朱张会讲”,岳麓书院破学术门派之壁垒,融通整合,影响力达到峰值,至此,岳麓山与岳麓书院、宋代理学之闽派与湘派都完成了地缘与文化、思想与思想的相互成全。

“朱张会讲”的影响,一直持续到近现代。1933年,湖南大学确定校训为“忠孝廉节、整齐严肃。”今天,岳麓书院讲堂内还镌刻着朱熹当年手书的“忠孝廉节”四个大字,这正是湖南大学1933年校训之渊薮。

更为重要的是,岳麓书院的私学属性,决定了其践行“经世致用”的教育理念,培养了一大批独领风骚、经天纬地之才。千百年来,书院诞生了清朝状元彭浚、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军机大臣左宗棠、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外交大使郭嵩焘等彪炳史册的风流人物。难怪学者余秋雨曾这么赞美岳麓书院——“你看,整整一个清代,那些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不就被这个山间庭院吞吐得差不多了?”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一大批湖南籍无产阶级革命家从岳麓书院走出,中国历史才能够被成功改写。

卓绝的历史背后,是无数湖湘读书人千年相继的文化追求。书院创立以前,湖南民风剽悍,湖湘人给世人的印象更多是“霸蛮”“悍勇”。书院之后,湖南人刚毅勇烈的性格中糅合进了儒雅、学理、识教。这种结合,迸发出惊人的力量。这种结合,注定了湖湘人深谙文武之道,注定了他们能在波诡云谲的乱世中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时势英雄。这一点,岳麓诸生在元朝铁骑兵临城下时能投笔从戎,选择与潭州(长沙)共存亡便是明证。

另一方面,岳麓书院也注重对学生日常言行的匡正及个人修养的熏陶。到清代乾隆年间,书院院长欧阳正焕提出“整、齐、严、肃”四字学规,并将其撰诗刻于碑,嵌在书院讲堂右壁,这四字终于1933年成为湖大校训的后半句。

书院还规定学子的行为规则,如“时常省问父母”“气习各矫偏处”“举止整齐严肃”“服食宜从俭素”“行坐必依齿序”“损友必须拒绝”“读书必须过笔”“会课按时蚤(早)完”等。惟其如此,书院人才能达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的理想境界,在入世尽责与出世修身间寻得最佳平衡。

书院主张树人要性情天然,因势利导,天人合一。书院对潇湘民风潜移默化的影响源远流长。“潇湘洙泗”之称,即是对这种影响力的最高褒扬。北宋王禹作《潭州岳麓书院记》——“谁谓潇湘?兹为洙泗。谁为荆蛮?兹为邹鲁。”“洙泗”是山东境内的两条河流,洙水在曲阜之北,泗水在曲阜之南,洙泗两水之间,是孔子聚徒讲学之所,后世遂以“洙泗”代称孔孟儒家文化。“潇湘洙泗”,高度肯定了湖湘大地是光大儒家伦理精义、传承孔孟儒家学脉的圣地。“潇湘洙泗”,展现了岳麓书院与长沙历史文化演进的关系,岳麓书院被视为湖湘文化的象征,成为长沙的文化圣殿盖棺定论。

除讲学外,藏书是岳麓书院另一主要功能。可惜,御书楼并未对游人开放,不能一睹所藏书籍之真容,我只得抱憾离开。

岳麓书院在唐末五代基础上发轫,至宋元明清而大观,到当下的“湖大”时代,悠悠千年,弦歌不断。岳麓书院是湖湘文化日新日进的深厚根基,是中华文化继往开来的宝贵资源之一。

湖湘文化源远长,泉似文澜汩汩来。泉脉即文脉,那些泉眼们躲藏在岳麓山之幽深处,秘不可寻。清泉流至岳麓书院,形成活水一池,名“百泉池”。池上一轩,曰“百泉轩”。池水幽幽,倒映着百泉轩之白墙、灰瓦、红柱和轩顶蓝天。池旁,老树两株,皆已800年高龄。风光霁月,诗意无边。岳麓众生在此与生生不息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完成了学识、修为、性情、信念天人合一的升华。

“百泉池”被茶杆竹稀疏合围。细看,每一根竹的竹节处都有白纹一圈,历历分明。根根翠竹纤长瘦挺,多像千百年来中通外直、不亢不卑的书院学子。

就要从西门离开岳麓书院了,回望,灿阳斜照,无数挺直的茶杆竹在它们赖以滋长的岳麓厚土上牵扯出与它们的本真一样挺拔的影子,似乎那就是书院的历史,也是书院未来的模样。

(作者系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王耀东

声明:凡注明来源七一客户端、七一网的作品,均系CQDK原创出品,欢迎转载并请注明来源七一客户端;转载作品如涉及版权等问题,请及时联系我们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