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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静专栏丨萝卜菜腊梅花

文章来源:七一客户端发布时间:2023-04-11 22:38:58

无眠之夜,记忆总爱往回走,辗转于千里之外的故园,在一面阳坡上遇见长势葳蕤的萝卜,也遇见在萝卜地里咿呀唱童谣的自己,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萝卜地里踩踏出一串欢快的音符。于是,关于萝卜的片段,就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落在案头,连缀成纸上永不褪色的乡愁。

在故乡的食谱中,始终离不了青红萝卜曼妙的身影。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俗语冬吃萝卜赛人参。冬天和初春是食用萝卜的旺季。宋诗云:“晓对山翁坐破窗,地炉拨火两相忘。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可见古人早已崇尚萝卜入羹汤。更有浪漫如方回者,野老入城,萝卜菜腊梅花。即使吃着清淡萝卜菜,也得在室内清供一枝腊梅,以示文人雅趣。

乡村种植农作物最讲究顺应时令。祖父虽不甚懂诗人小情趣,却谙熟村庄里每一块田野的起伏,每一口甜井的深浅,每一条河流的走向,每一粒麦子的馨香,每一根萝卜的脆爽。祖父在世那会儿常念叨一些农谚,是他用一生在土地上累积的经验和智慧。比如他说,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是娘的口头禅。娘打破祖父的经验,提前了种萝卜日期,并在萝卜品种上进行了拓宽,由白萝卜到胡萝卜、红萝卜、水萝卜、心里美,直至苤蓝,我们那里习惯叫切莲。各种萝卜花盛开时,菜园里一派花团锦簇景象。

每年一伺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娘就迫不及待地翻松土壤,栽一畦韭菜一畦葱,一畦菠菜绿油油,还要在田垄上见缝插针撒一把水萝卜籽。娘将菜畦侍弄得错落有致,犹如诗人在纸上排列富有音韵节奏的诗行。鸟叫风前,春雨淅沥,没几日,花迷野径,水萝卜挤挤搡搡从田垄上探出了小脑袋,那鲜嫩的缨子仿佛顽皮的小娃头顶一簇鸡毛毽子,春意烂漫,为早春单调的菜畦镶嵌了一圈惊艳的翡翠绿。三四个月后,别的蔬菜尚在吐芽拔节,水萝卜抢鲜上了餐桌,脆生生、水灵灵,拌上红油辣子香醋,淋几滴麻油,是佐饭佳品,咬一口舌底生津,一餐饭便吃出“一路春风野菜香”的清新诗意。

娘不疾不徐地经营着一亩三分地,将我家小日子调节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水萝卜即将萎谢,夏季就不慌不忙来临了。进入头伏天,娘又冒着酷暑在菜园里耙平一畦地,分别撒上白萝卜、青萝卜、心里美和切莲的种子,并在山梁上的自留地里也分别种了萝卜。然后手搭凉棚,静等夏风拂过,静等一场夏雨磅礴而至。

萝卜喜热,耐不住泥土里的清寒,用不了多久便从田间地头钻了出来,先是两瓣萝卜芽儿,浅绿鲜嫩,一副喜兴模样。待萝卜叶长到两三片时,娘趁晨间地里有潮气,为萝卜上肥料。上过肥料的萝卜噌噌拔节,长势喜人,一天一个样!一畦菜地很快就被绿油油的萝卜叶子覆盖得密密匝匝。萝卜的叶子有细微的白色绒毛,叶边呈锯齿形,挤得没一点儿缝儿。再长些日子,心里美和切莲就把地皮给拱裂了,恍若大地母亲肚皮上长出了一道道妊娠纹。油绿的叶子肆意向四方延伸,扩张它的地盘。白萝卜和青萝卜比较安分守己,一个萝卜一个坑,挺拔地昂扬向上。白萝卜通体莹白,和田玉般饱满、润泽、水灵,露出地面一大截,伸手抚过,丝丝凉意沁入指尖;青萝卜露在外面的上半截呈青绿,埋在土里的下半截却是雪白,头顶绿缨子,宛如《只此青绿》中云鬓高耸、青衣曳地、美艳不可方物的舞者,外形与心里美相近,略细长;心里美形似大肚花瓶,却比花瓶富于内涵和层次,打眼望去鲜嫩娇绿,自萝卜皮往里,颜色渐渐由浅至深,从绿色到淡红,逐渐呈鲜红色,色泽艳丽夺目,美艳不可方物,果然名副其实;切莲,是甘蓝的一种,俗称苤蓝,由于长得太像萝卜,我们一般把它混同萝卜食用,是冬季一道时令蔬菜,削掉皮凉拌或腌菜,口味俱佳。

浇过几次水后,菜园里的黄土就被洼实了,娘举着细锄去锄地,生怕伤及萝卜叶子和根须,弯下腰,锄尖小心翼翼地在葱茏的叶片间穿梭勾勒。一畦萝卜地没锄完,娘的额上热汗涔涔,刺眼的阳光下,豆大的汗珠闪烁晶亮光芒。那个劳动的细节,深深嵌入我的记忆。之后很多年我在外面奔波,每当享用到各种萝卜美食时,眼前就会闪现出娘在菜园里劳作的镜头,娘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滚落下来,溅湿了我的回忆。

立秋前后,娘又在地里种了胡萝卜,菜园里瞬间热闹起来。

刚读小学时,老祈盼放忙假。撂下书包,就跑到田野里撒欢,臂弯里挎着小篮子跟着娘去地里拔胡萝卜。娘弯腰拔萝卜,我和妹妹跟在身后唱道:“拔萝卜,拔萝卜,唉哟唉哟,拔萝卜……”童谣里的小花猫、小花狗相继登场,劳作场面犹如童话故事,让一颗未泯的童心深深着迷,一点也不觉得劳累。

入秋之后,雨水充沛,庄稼长势甚为葳蕤。胡萝卜缨子形似西芹,叶片呈鸡爪形。满地满垄的胡萝卜,仿佛一群活泼泼的鸡子在地头撒开了欢儿。娘揪紧萝卜缨子,用力向上一提,鲜嫩嫩的萝卜像一只肥嘟嘟的圆锥挣脱土窝,很快插满了娘挑来的柠条筐子。我学着娘的样子拔萝卜,结果只捋了一把鸡爪似的萝卜缨子,娘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用小镢头将露出光头的萝卜从地里剜出来。拔累了,坐下歇歇,感觉嘴巴饥渴,娘从地里拔出一个萝卜,顺手扭下一把萝卜缨子,裹着萝卜上下使劲儿拧几圈,刚才还尘土满面的胡萝卜,瞬间变得灿黄如玉,表皮吹弹即破。嚼一口,清脆甜爽,解渴又抵饱。

旧时物资匮乏,家家户户粮食不富裕,因此乡下流传一句谚语:富正月,穷二月,青黄不接三四月。每次娘凉拌白萝卜丝下饭,祖母总不免要叨咕一句:“家有千粮万石,不拿白萝卜下饭!”意思白萝卜利于消化,吃多了容易饥饿,耗费粮食。后来,生活水平渐好,男人女人都嫌肚里油水过多,天天嚷着要减肥,再不会为揭不开锅发愁了。一到腊月正月,想着法子饕餮美食,大鱼大肉烈酒穿肠过,容易上火,便从萝卜窖里挖出来几个水灵灵的萝卜,剔除掉鲜嫩碧绿的萝卜缨子,炖汤喝,既解腻又解酒。一家子聚在一起吃火锅,也通常要点一盘白萝卜片,并不涮,就那样生嚼着吃。萝卜赛梨,水分足,清新爽口。

五谷杂粮壮身体,白菜萝卜保平安。收秋后,我们家的饭菜就是“萝卜开会”。娘花费心思,将萝卜菜肴做得花样翻新,凉拌青白胡萝卜丝、五花肉爆炒萝卜片、腌酸菜,还有将白萝卜条抹上盐晾晒杀蔫后做酱萝卜条……白萝卜饺子馅要提前准备,将白萝卜刮擦洗净擦成丝,用开水焯过后捏成团状,储存到肉仓里,准备大年初一做饺子馅。最复杂的是油炸萝卜肉丸子,制作方法跟做饺子馅略有不同:将萝卜擦丝、剁碎,加入肥瘦相间的大肉馅,继而打入几颗鸡蛋,撒一把土豆淀粉或小酥肉粉,拌上各种调味品,团成团状,慢火油炸,等里面的萝卜和大肉馅熟透,捞起放在漏勺里沥一会儿油。我从小跟娘学会了这道菜,每逢年节,总要烹制一大盆,不但自家吃,还要分别送给妹妹们品尝。

少年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家里那口黑釉明光的菜缸——装着腌得满满的白菜萝卜,从秋冬一直要吃到来年初夏新鲜蔬菜续接上。那时乡下孩子放学后回家,没有饼干之类的小零食在等待,还要帮娘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捡柴禾,打猪草,或者去菜园里拔萝卜。每次放学回家,我都饿得饥肠辘辘,在屋里搜寻一圈,又踩着高脚凳子扒着吊在屋顶的馍筐查看,里面空空如也。走到菜缸边,酸香味直钻鼻孔,赶紧捞出几块腌萝卜,在菜墩上粗粗剁吧剁吧,放到绿洋瓷碗里,提起竹壳暖水瓶倾入半碗开水,再加点腌韭菜和辣椒面,一口气热乎乎地喝完,然后心满意足地提着柠条筐子出去干活。

膳食萝卜,不独吾乡,各地萝卜饮食更是丰富多彩。上海人喜用带有骨髓的猪筒骨煲萝卜汤,味道鲜美,保健养颜;北京人爱炒萝卜条下饭,以酱萝卜佐粥,用萝卜片汆羊肉汤;湖北人冬季的家常美食就是大碗萝卜烧肉;四川人爱用胭脂萝卜做泡菜,去皮切条,放入小米辣、花椒、糖、醋、盐腌渍,入口极是脆生、清爽。有一年我去成都出差,每天都要吃一碗路边小店里的担担面。面很快端上来,顺便赠送一小盘酸辣爽口的泡菜。面有时吃剩了,可那盘泡菜总是被吃得净光。后来想,我可能就是冲着那胭脂萝卜泡菜去吃面的。

写作之余,我喜欢做一道菜,白萝卜煨排骨汤。买来新鲜的排骨剁块,洗净,冷水下锅焯水,撇去浮沫,捞起再洗干净,倒入炖锅,辅以大料、香叶、蒜姜醋,加足水,大火煮开,一小时后改文火,将事先切好的萝卜丁倾入锅内,文火久煨,香气四溢,食之唇齿生香,百食不厌。有一次,我尝试用白萝卜剁馅炸了一盘素丸子,外酥里嫩,放在精致的盘里,也是色香味袭人。儿子的馋虫显然被勾引上来了,不待饭菜全部上桌,便急不可耐夹了一颗素丸子塞进嘴里。然而,他马上面露失望之色,嘟囔道:丸子没肉,等于诈骗!儿子这话,让我忍俊不禁,想起在一家高档酒店吃过的一道菜,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听那诗意的名字,足以使人令人浮想联翩,一桌人欣欣然期待着,等端上桌来细看,嗨,不过萝卜豆腐汤!

文人墨客钟爱萝卜者不少。古有苏东坡、袁枚、李渔等人极尽溢美之词称颂萝卜,近有汪曾祺、周作人、梁实秋笔尽萝卜种种妙处。最喜白石老人画中一双萝卜,半埋泥中,上截外露,粗壮肥白,叶簇散张,寓意丰收在望。他笔下多红萝卜,体腴丰硕,水灵活泼,浑然天成。张大千善画杨花萝卜,题写“甘脆不减哀家梨”。其萝卜画叶子疏密有致,根块饱满水灵,鲜活亮丽,清新可人。观之,令人真想马上一饱口福。

有一年,娘从家乡寄来一包心里美,个个珠圆玉润,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我伸手抚过心里美光滑的表皮,不禁回想起儿时跟着娘去地里拔萝卜的情景。“拔萝卜,拔萝卜,唉哟唉哟拔萝卜……”耳际恍惚浮上来娘教唱的童谣。

当日,我用娘寄的心里美在案上细致地切出一朵腊梅花的形状,摆上餐桌,并郑重冠以菜名:萝卜菜腊梅花。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

编辑: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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